近了,才听得分明。
“公子……”寄儿心中已经隐约猜到是谁了。
“寄儿,我要怎麽办?他来了……小王爷……”寒落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
恐惧。
寄儿什麽都不能说,只能紧紧抱著脆弱得宛如小孩的人儿,借此传给他微薄
的力量。
小王爷,羿宵。
一切梦魇的源头。
好半天,寒落才缓了过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寄儿看著他,轻声问:“怎麽了?”
寒落摇头,只是摇头。
羿宵和东篱暄?羿宵是羿王府的小王爷,若是要拉关系,也应当东篱昕去才
是。东篱暄和东篱昕两兄弟,早就将朝廷与江湖分得清晰,与朝廷有关的,东篱
暄是绝对不会过问。可是,为什麽今天却偏偏是东篱暄去呢?
想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他的脸色突然苍白得可怕,无神的双眼瞪得很大,
仿佛想要看清楚什麽。
“後院,後院……”他一直重复著,站了起来,摸索著便走了出去。
“公子!你去哪?”寄儿慌了。
“别跟来!”寒落尖叫一声,只是往前走,一手抱著他的挽玉琴,一手扶著
墙。
寄儿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只是轻轻地随著他身後。
寒落也没走多远,只是走到前庭,立在那儿,什麽都没干。过了好久,他脸
上的表情变了,先是一阵让人担忧的惊恐,随後却又消失了,变得淡然,然後平
静得什麽都找不到了。
勾了勾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寄儿不敢上前,自始至终只是跟著他,看到他如此,不禁心生不安。
当晚,寒落早早遣了寄儿去睡,却一个人坐在窗边弄著琴,断断续续。
一直到四下都静了,一个黑影才灵巧地越过了观雪楼的边墙。
“无颜姐。”寒落知道来者是谁,只是淡淡唤了她一声。
花无颜听得有点不对劲,借著月色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禁心
中一惊:“小落,怎麽了?”
“没什麽。无颜姐,江子寻那里,有什麽话说?”
花无颜见他不愿说,也只好作罢,听他这一问,迟疑了一下,道:“江子寻
问你跟东篱暄的关系进展如何。”
“如何……”寒落低低地重复著,忽然抬头一笑,“告诉他,如他所愿,我
爱上东篱暄了,让他接著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吧。”
花无颜一惊:“小落,你……”
寒落笑得灿烂,眼中却空洞依旧:“这是真话。”
“小落……”花无颜呼他的名,却不知该说什麽是好。
“还有,告诉江子寻,三天後绘世山庄提宫内采办的商队会分成四队从关外
回来,绕道扬州的那队才是真的。至於要不要在自己的地方上下手,就看他决定
了。”
花无颜听著他一字一句毫无感情地说著,心中一痛:“小落,够了……不要
再继续下去了……你如果真是爱东篱暄,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我还能怎麽样?”寒落幽幽一笑。
“告诉东篱暄一切,他会保护你的。”
“不可能。”
“小落!”花无颜看著他的表情,心中总是隐约地浮动著一抹不安。太奇怪
了,小落现在的表情,就好象,就好象四年前师父将他救回来时一般。
寒落轻轻一叹:“无颜姐,我不能害了芙蓉谱里的大家。”
“这跟大家有什麽关系!”
寒落摇头:“不要问我,好麽?无颜姐,你说过你一定会帮我的。那就继续
帮我好了。其他的,我会处理。”
花无颜怔住了,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只是这些,快走吧,不然被发现就惨了。暄……说不定这阵会过来。”
“他……”花无颜脸上一红,自然明白东篱暄这种时候过来会做些什麽。
寒落淡淡一笑:“他待我很好。”
“那,我先走了。有事找我。”花无颜却听出了他话中的催促之意,只能转
身,走出两步,却又一顿,没回头,“小落,师父带你回来时,你说无论怎麽样
你都要活下去,可是,为什麽我会觉得,你一直在寻死呢?”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寒落的回答中没有一丝迟疑。
花无颜暗暗叹了口气,翻身越墙而走。
寒落轻轻拥著他的挽玉琴,就像抱著最珍贵的东西一般,怔怔地坐在那儿,
一夜无眠。
之前不必计较江子寻究竟想如何对付你,他要我做,我便做。
可是,暄,今天你和羿宵在後院中的对话,却让我突然明白,江子寻想做什
麽。
从前,江子寻走到我面前,跟我说,如果我不依他所说,便将我的行踪告诉
羿宵。那时我并不懂为什麽他会知道。可是,今天我懂了。
只是,他却不明白,无论多麽相像,寒落和雪沾衣,终究是不一样。
“怜花谁惜栽花人,听琴谁识掼琴声。一曲只道凄凉,信说相思无益。
“梦里何曾雁栖枝,谁为著、亲手添衣。醉眼带笑宴歌密,谁又听、夜来人
静,鸦声如泣?朱门高户终过客,夜落无人记。算如今,寒月山头风过出,向谁
问,此身何寄?”
此身何寄……
寒落停了下来,指尖还悬在琴弦上,便怔然出神。
“落。”身後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是东篱暄。
寒落灿然一笑,微微回头:“忙完了?”
东篱暄拥著他做下,大口呼了口气:“山庄的事,哪能忙得完,不过宫内采
办的事,倒是基本忙完了。”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好好休息过了,更别说到观雪
楼来见寒落,这时闲了下来,抱住怀中人时心中居然有种无憾的感觉,他真是太
沈迷了。
“宫内采办啊……不是半个月前就决定好了吗?”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
著琴弦,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东篱暄的手肆意地在他身上游走,见他微微皱眉,又恶作剧般地在他颈上碎
碎地印下一串轻吻,直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才罢休:“半月前的不过是做给人看
的罢,商队现在才回来,哪可能半个月前就决定下来。”
“做给谁看?”
“不知道呢!”东篱暄没回答,兴致勃勃地用指头卷著寒落那落在两鬓的长
发玩。
寒落也由他摆弄,只是笑笑:“那现在你很空闲了?”
“干什麽?”
寒落神秘一笑:“我想出去。”
“去哪?”
“狩林。”
东篱暄愣了愣:“狩林?”
“不行吗?那算了。”寒落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东篱暄连忙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去呢!”
是不愿意。
无论如何都会带著恐惧。只是,如果是承诺的话,一定会遵守。
其实我并不懂什麽叫爱。
只是曾经有人说过,想在一起,害怕失去,就已经是爱了。因为这是爱所带
来的脆弱。
於是便突然发现,原来我早已爱上了你。
曾经承诺,如果爱上你,便告诉你。
我害怕的原因。
“怎麽了?”东篱暄低头看著往自己怀里缩的人,不禁好笑。说要来的是他,
现在却缩在自己怀里,一声不哼。
寒落听到他的笑声,微微抬头,脸色有点苍白,轻咬著唇,带著一丝不服。
东篱暄更是大笑:“说要来的人明明是你,现在这样子,不许人笑麽?”
寒落咬著唇的牙齿微微蠕动著,突然伸手一拉,拉下东篱暄的脖子便一口咬
了上去。
“原来你还学狗那!”东篱暄被他咬得生痛,却不知怎地心情竟高涨起来,
一副吃惊的模样笑道。
“那你就是骨头!”寒落咬牙切齿地道。
东篱暄低头在他耳边一吻,柔声道:“如果那只狗是你的话,我不介意当骨
头。”
寒落脸上一红,别过脸张嘴似又想咬,却被东篱暄一吻封住,只能换成用手
打,吻渐渐深入,手却不知何时已攀上了东篱暄的肩。
一吻後,两人都已禁不住地喘气,寒落低著头,耳根却已经红了。
“落,为什麽想来?”
东篱暄的声音在耳边轻轻想起,寒落才猛地一震,清醒过来。思及将要说出
的话,他还是不能自住地一颤,将头埋进东篱暄的怀中。
东篱暄没说话,等著他。
“我很害怕狩猎的地方。”隔了很久,怀中才缓缓传来闷闷的话语声。“我
……小时候是被养在一户很大人家的家里的,是那家少爷的玩物。四岁那年,因
为少爷被他父亲关在屋子里读书,所以,所以……他让人将我带到了他们家狩猎
的地方。”
东篱暄微微一惊:“四岁?”
怀中的人没抬头,只是动了动,东篱暄知道他在点头,心中不禁一痛。
又听到寒落继续道:“不许离开,我也找不到方向,什麽人都没有,四处都
是动物的叫声,无论我怎麽叫怎麽哭,都没有人应答,只有四面八方的回声。到
了夜里,又冷又饿又累,想睡也睡得不安稳,然後……”
他说不下去,东篱暄拥著他,可以感觉到那轻微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寒落继续道:“然後感觉到有东西在舔我的脚。我不知
道那是什麽,只是害怕,接著就感觉到它咬了我一口,我只能死命地叫,死命地
逃……後来才知道,那是狼。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反正看不见,只是跑……结果
就从山坡上掉了下去,很多地方被刮伤了,却竟然活了下来。”
他的声音渐渐冷静了下来,少了那一丝惊恐,便只剩下淡然,仿佛只是在谈
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东篱暄搂著他的手不禁一紧,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一般。如果那个时候,
他死了的话……东篱暄发现自己居然不敢想下去。
“醒来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是一匹小马,我不知道它为什麽会一直守在我,
可是,在以後很多个夜晚里,它替我守夜,带著我逃跑,甚至给我领路……林子
里哪里有果树,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藏身的地方,都是它带著我去的。”
胸口微凉,东篱暄才发现寒落哭了,没有一丝哽咽,泪水却沿著两颊滑落,
不断。
低头替他吻去泪珠,东篱暄轻轻地道:“那是一匹很有灵性的马……吧?”
“可是半年後,它死了。”寒落幽幽地道,“病了大半个月,无论怎麽挣扎
求存,却还是逃不过命……”他下意识地将挽玉琴往怀中一紧,“这个琴……上
面的琴弦,就是它的尾毛。”
“所以你很珍惜这个琴?”
寒落虚弱地一笑,摇头:“因为这个琴,是唯一一样,真真正正属於我的东
西。”他能察觉到东篱暄眼中的不解,径自说下去,“四岁之前,我除了陪在少
爷身边,便是被人锁在一个很小很空的房间里,里面什麽都没有,只有一张琴。
尽管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什麽,却很喜欢。在被放逐的那些日子里,一旦发现了活
下去的窍门,生活就会变得很无聊,於是我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找到一块差不多
的木头,一点一点地,按著记忆中的形状,做了这个琴。做了很久呢!直到八岁
那年,少爷的学业有了一点成果,我才被人找了回去。他们想要丢掉我抱著的木
头,我就跟他们拼命。又做了好久,才做完。加起来至少也五六年吧……”
“落……”东篱暄只是抱著他,心里很痛很痛,痛得他找不到原因。
“所以我,真的很害怕这样的地方……”寒落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梦中的
低语一般。
“不要怕,不会再有了,这样的事情,全部都过去了……”东篱暄不知该如
何去安慰他,只能不断地重复著。
寒落低低地一笑:“我当然知道已经过去。而且,我现在还有你。”
东篱暄只能将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像是护著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算如今,寒月山头风过出,向谁问,此身何寄?
那是,他的疑问。
寒落靠在他胸前,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容中却是无尽的苍凉。
我自然知道那已过去,只是你却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而已。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梦魇串结而成。
那些不能去想不敢去想的梦魇。
说出口的意义,你似乎不明白呢。
暄。
月色冷冷清清地笼著大地,即便看不清晰,也能感受到那深深的寒意。
窗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时,寒落就已经醒了,他一动不动,只是专心地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