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从来不变的东西。以前也许以为只是错觉,可是今天却分外明显地察觉到。
那是傲气。
寒落那双没有神绪的眼眸中,怎麽掩饰都擦不去痕迹的傲气。
初见时,与其说是被那干净剔透所吸引,倒不如说是被那傲气所吸引吧,因
为不懂,如此极端的东西怎麽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所以想不起那是什麽,
越是想看清,越是沈溺。
带他回来,根本不是因为想要监视或是什麽,只是因为沈迷,连自己都不知
道为什麽地沈迷,在看到他倒下的一刹那,心里竟然痛到快要叫出声来。
他不懂,不懂为什麽只是那几天的相处,只是一夜的忘情,就能有这样的心
痛。
他想要弄清楚,然後,不计後果。
观雪楼外面是一院子的梅树,这时正是梅花独放的季节,满树的白色如同烟
雾般拢在枝头,即便是在雪天里,也一样夺人心魂。
寒落靠著窗喝著寄儿早上起来熬的鱼粥,身上只是一件单衣,一件厚厚的棉
外袍,也不觉冷,听著寄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繁忙的脚步声,唇边不知何时便挂
上了一朵暖暖的笑容。
咿呀一声,窗开了一线,一阵风夹著梅花的香气卷了进来,寒落皱了皱鼻子
:“寄儿。”
“公子,你吃完了?”寄儿放下手中的抹布走了过来。
“窗,那气味难闻死了。”寒落淡淡地道。
寄儿这才明白过来,忙回过身去关窗,暗骂自己不小心。
明明知道公子讨厌梅花……
“寄儿,又不是你的错,谁叫它满院子都是呢……我们总不能把外面的梅树
全部砍掉吧。”
“哦?不知道这里什麽东西惹得我们的贵客如此不悦呢?”门被推开,两个
人走了进来。
说话的是东篱昕,後面的自然是催云。
寒落也不怎麽在意,只是说:“没什麽,不太习惯梅花的香味而已。”
“是吗?以前观雪楼的主人可是很喜欢呢!看来你真的不是……”
“寒落是什麽人,昕少爷不早查出来了麽。”寒落无所谓地笑了笑。
东篱昕愣了愣,没说话。他查出来的,也只是芙蓉谱的羽飞罢了,可是之前
呢,寒落是不是还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没有去查。因为当初,他只是为了确定
一些让他震惊不已的事情而已。
寒落听他没说话,接过寄儿递过来的菊花茶,倒是自己说起话来了:“我倒
是奇怪,从前你不是很赞成的吗?”
“你果然是知道的!”东篱昕猛地抬头。
寒落笑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是吗?东篱暄不是告诉了你我是
干什麽来的吗?如果连哪些人可以利用哪些人不可以都不清楚,我想我连自己是
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呢!”
“我原本是你想利用的人?”
“本来是,可是在江家一面,就知道不可以了。”寒落轻轻拨著琴弦,琴声
零落,却诱人心魂。“你关心的只是自己哥哥而已,如果我真的只是江家里的那
个寒落,你也许会帮我,可惜,我不是。”
东篱昕冷哼一声:“你倒很清楚。那麽,我想你怎麽样,你也应该清楚吧?”
“我不会走。”寒落回答得很快,也很决绝,没有一丝余地。
东篱昕却居然没动气,反而开始笑了:“江家给你多少好处了?你觉得我就
不能给你吗?”
寒落径自摇首:“绘世山庄的能耐,我怎麽敢小看,只是,我还不想死。”
“威胁吗?”东篱昕有点愕然地回头看了看催云,像是询问什麽,催云只是
摇头。“如果我们能保你一命呢?”
寒落呵呵一笑,便已无痕,脸色很冷:“要下坠的时候,太单薄的绳索,明
知道它总会断,也只能死命拉著,多撑一阵,便能多活一阵,可是有人在上面拉,
绳却反而会断,这样的道理,昕少爷明白吧?”
东篱昕沈默,好一会,却突然问:“不能说?”
寒落却似明白他问什麽,一笑:“不能说。”
东篱昕再没说话,转身带著催云离去,不一会儿便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留下来的,寄儿看著她的公子,他没有说话,也没什麽表情,甚至没有动。
“公子……”想了很久,寄儿终於开口。
“嗯?”寒落轻轻应著,仿佛漫不经心。
“刚才的话……”
寒落微微动了动,良久,才柔声道:“寄儿,别问,你像以前一样地过就好
了。绘世山庄会比羿王府好。”
“可是,寄儿担心公子。”
寒落正想说些什麽,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寒落笑了:“今天可真是热闹,
弟弟走了,哥哥又来了。”
寄儿愣了愣,见敲门声更急,连忙转过身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东篱暄。
只是一个人。
东篱暄进门,下意识地看了看寄儿,看得寄儿心中一寒,却只听到他说:
“你先退下,有吩咐自会叫你。”
担忧地看了眼寒落,却见他脸上云淡风清,自然也明白他的性子,寄儿抿了
抿唇微微一福变退了出去。
东篱暄走到寒落跟前,见他靠著窗台,却没开窗,不禁觉得有丝不适,却又
说不出不适在哪。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了?东篱家的二少爷走了,大少爷又来了。”见他不说
话,寒落耸了耸肩,脸转向他的方向。
东篱暄的眼微微眯起,唇边一勾:“你这是挑拨吗?”
“我不做没意义的事情。”可是你却已经信了。
东篱暄没有马上回答,细细地打量著寒落,淡绿色的外袍,白色里衣,恍惚
看去时,觉得似乎还是初见的那个他,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这个寒落,永远不可
能是那麽干净单纯的人。邪媚诱人,无法揣测,或是别的其他,惟独初见的那人,
永远不是。
“江子寻让你来,只是要让我爱上你?”
寒落一笑,摇头:“不是要你爱上我,而是要我爱上你。这是真话。”
“然後呢?”东篱暄没说相信不相信,“你的答案呢?爱上又如何?”
“我不知道。这也是真话。”
“让你爱上我,只是赔了人,他还有什麽胜算?”
“不知道。”
东篱暄转过身,怕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变化来揣测自己的情绪。“没有别的吗?”
寒落不动声色:“什麽别的?”
“例如,他跟羿王府,不相识?”
寒落悬在琴弦上的指头微微一颤,硬是在琴上落下一个破碎的长音,随即有
被几声寥落掩去。“羿王府?朝廷中唯一的外姓王府?”
“原来你不认识啊。我见那丫头伺候你如此仔细,还以为你们早已相识呢!”
东篱暄没道破。
寒落也就当著不知道:“那不是你们山庄的丫鬟麽?关羿王府什麽事。”
“没有没有。”东篱暄敷衍地应了两声,回过身又凝视著寒落的脸。很美,
真的,只要看上一眼,便再也不愿离开。看得久了,心会痛。他,也许真的是能
牵制著自己的人也说不定。
寒落自然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说话,脸色不变,任他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看
著。
良久,东篱暄突然笑了,柔声道:“外面没下雪,你老是在屋子里也不好,
随我一起出去吧。”
寒落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便已问道:“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
还是抱著挽玉琴,丝毫不理会身上感受到的各种目光,只是靠著东篱暄的怀
缓步而行,到了什麽地方,自然也是不知道。
有什麽热气喷在脸上,然後有东西潮湿而温暖地贴上来,就在周围的人以为
他会害怕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奇怪的温柔。
“东篱暄,是马?”偏头,依旧准确无误地向著东篱暄的方向。
“你听得出,不是吗?”知道一旁的下人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东篱暄却丝毫
不介意。
寒落迟疑著,小心翼翼地腾出左手,轻轻地抚上那匹就在他跟前的马的脖子。
轻轻地揉著,感受著毛在指间流动。
东篱暄眉一挑:“你很喜欢马?”
又是一阵迟疑,寒落终於点了点头,手从马身上收回来,又自抚上挽玉琴的
弦:“这是一匹一岁大的马的马尾。”
东篱暄不懂他的意思,也无心追究,只是笑:“想不想骑一下?”
寒落似乎在思考,好一会,才低低地说出一句话,脸上居然有一丝红晕,下
人们又是惊豔,又是好奇,却不知道他说了什麽。
东篱暄却是听到,不禁哈哈一笑:“没关系,我带你。”
寒落说的是:我会不会太重。
寒落听到他的笑声,一阵羞怒,却又忍下,只是点了点头。
东篱暄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一手搂过寒落的腰,便将他连人带琴扶了上马。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突然觉得平时听得清晰的细碎声响都消失了,天地寂静,
只有风声。
寒落小心地低著头,害怕自己的後脑抵在东篱暄的鼻子前。
东篱暄看著他,自然也猜到了他的三分心思,唇边的笑意有多深,也许连他
自己也不知道。
一直上了山坡,才缓了下来,由著马自己走著,低头附在寒落耳边,轻声问
:“怎麽样?”呼气就落在寒落的耳边,带著说不尽的暧昧。
寒落心中一动,别过头:“不错。”
“只是不错?”
“只是不错。”寒落执拗地道,突然风中传来一丝不同的声响,他的脸色突
然变了。
东篱暄察觉到他的改变,习惯地皱了皱眉:“怎麽了?”
寒落的声音中居然有一丝颤抖,而且他毫不掩饰:“东篱暄……这是,什麽
地方?”
“这里?这里是绘世山庄的狩林,等雪融了我们就会在这狩猎,不过现在…
…”东篱暄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自己拉著缰绳的手背上,是一滴分外鲜明的血红,那是血。温热的血。寒落
的身子僵硬得明显,他在发抖,即使只是衣服的相触也能感觉得到。比起初见的
那个晚上落水後的颤抖,要厉害得多。
“寒落,你怎麽了?”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在慌什麽,慌忙地扳过寒落的身
体,便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紧紧闭著,眉头紧锁,死命地咬著唇,血
丝从嘴角滴落,可见是咬得多麽的不留情,呼吸急促。
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般,东篱暄的手一把便被寒落捉住了,紧得指甲都嵌入
肉中了,声音单薄如鬼,断断续续:“东篱暄……回去,求你,求你……走,快,
我不要……留在这里……东篱暄……”
惊讶於他的请求,东篱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另一个想法,他反手紧握著寒落
的手,感受著他无法自已的颤抖,突然笑了:“叫我暄。”
寒落微微张眼,茫然地似乎想寻找什麽,却没有一丝焦点,只是慌得像个孩
子,呢喃不清:“暄……暄……走……求你……暄……”
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叫唤,寒落的脸色更苍白了。
东篱暄心中一紧,一夹马肚,拨过马头便走。
不一会已经回到山脚下,低头扶过寒落的肩,他的脸色依旧,齿还死咬著唇,
血沿著嘴角落到衣襟成一线,没有动,死死握著拳,却不住地颤抖。
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东篱暄已经将寒落拥入了怀中,搂得很紧,似乎想
借此传给他勇气。
“别怕,已经离开了,我们已经回到山下了,别怕,来,张开嘴。”
寒落却像听不到似的,只是在被他搂入怀中时,像找到了安全的地方一般,
死死地往里靠,感受著隔著几层寒衣的微温。
看著那漂亮的唇不断沁著血丝,东篱暄怔了一会,突然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舌尖细致地挑拨著,小心翼翼地纠缠在牙齿之间,然後感觉到他慢慢放松,
然後张开,然後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鼻子中逸出。呼吸变重。
缓缓松开,低头看那人,脸上已自有了红晕,不再苍白得吓人,微微地喘息
著,竟然带著一股从未见过的清新。
他的眼中,茫然,还有,一丝刚过未散的惊恐。
你那傲气呢?是什麽,让你的傲气消失无踪?你在害怕什麽?
看著微微喘息的寒落,东篱暄突然觉得似乎有什麽从喉咙冲出,一闭眼,他
将眼前的人搂进怀中,连自己都不懂,却很轻很轻地叫了。
沾衣。
两个人都没有动,天开始黯淡,然後飘起了细碎的雪,轻轻落在身上时,一
瞬间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