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衡看着他,冷幽幽地道,“可是你觉得难受,因为你觉得是你害死了他?”
“……”他猛然抬起头来,被宋子衡如此点破,他觉得自己有一种无处遁行的尴尬,同时,更深的负罪感也随之而来。
宋子衡便伸手夺去了他面前的杯子,冷笑,“很抱歉,我忽然觉得你不配我跟你一起喝酒了,我原以为,他心心念念一直到死都牵挂着的人,是懂他的,是他的知音,所以,我才想和你喝一杯,你认识他二十多年了,我认识他多久?我还想借着这喝酒的机会和他没有我的那二十多年人生亲近亲近,谁知,你认识他二十多年,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
“我……”宋子衡的话,让他陷入更深的愧疚里。
他认识范仲二十多年,最初的冲动源于他从小就有的大英雄主义,初中以后更将他视为冤家对头,还真没有好好地去了解他。
其实,这是他性格上的一个缺陷所在,对于身边的人,懒怠去了解和思考,对范仲如此,对妹妹也如此,总是将自己最直接最暴躁的一面表露无遗,或许,潜意识里是认为,这些人都将永远在自己身边吧,而今,这两个人却都离自己远去了,难道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吗?
“你还记得他在山下时跟你说的话吗?让你不要难过,他当时是离你最近的人,救你是本能,只要是个男人就会这么做,换成是你,你也会?”宋子衡把那日的话重复给他听,而后耻笑他,“而你,却钻进这样的死胡同,真是好笑。没错,他说的这番话是有保留的,固然,是个男人都会这么做,如果那天枪口瞄准的是我,他也会这么做,如果瞄准的是个警察,他还是会这么做,却恰巧是你,那他就更会这么做了,因为,你是他心尖上的人……”
宋子衡低头抿了一口酒,苦笑,“心尖上的人……其实我是有些在乎的,说不在乎,那是假的,可是,我更懂得珍惜。他从来就没有瞒过我什么,他的一切,我都好奇地去问,包括刚刚给你的东西,他收在家里,那是他的家,我称之为我们的家,我问的每一个问题,他都会诚实地回答我,我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些代表什么,而他一个三十岁的人,没有过去也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睛居然一亮,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一亮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像一个他永远也无法靠近的人,那个人,自然是你。他那么宠我,惯我,几乎任我为所欲为,也是因为,把我当成少年时期的你。
起初的时候,我生过气,也失落过,可是,我能真真切切体会到,他给我的宠爱都是真的,他的温柔和温暖,他所作的一切,事无巨细,都是我很久没有再体会过的,除了妈妈,再也没有一个人这么对过我,所以,即便是影子,我也愿意,愿意当一个快乐的影子,我记住了两个词:爱,和珍惜。我珍惜和他的日子,所以,为了他,我愿意去做任何事,包括……背叛自己的父亲……虽然我也痛恨我的父亲,可是,能让我走出灭亲这一步的关键,不是大义,而是他,他,却是为了你……
他在临走的时候也对我说过一声对不起,最初,我以为他的道歉,是为他通过我之手而毁掉了我父亲,所以我对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他说的对不起,是想告诉我,对不起,他不能陪我走完这一辈子了……”
宋子衡的眼里浮起了泪光,“换成是你,你是否又要披上内疚的枷锁呢?因为害死了我的亲生父亲啊……可是他不会,因为他懂我,他明白我不会这么想,真正义气相投的人,是不会对彼此有负疚感的,因为,他心如你心,易地而处,你会救他吗?你喜欢他因为你而内疚一辈子吗?萧伊庭,你真不如他豁达!”
豁达?
萧伊庭听着这两个字,觉得它们永远与自己无缘了,有些事情他永远豁达不起来,永远也无法释怀,比如,妹妹……
“萧伊庭,我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其实我们俩现在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喝一杯吧!然后去过各自的生活!”宋子衡端起杯来,“我会去荷兰,那是我和他的归属地,在那里开一个牧场,养牛,种玉米,看星星!如果二老愿意,我会把他们也接过去,这是他说过的,我会帮他一一实现。他是我最爱的人,我会按照他喜欢的样子去生活,把他的父母当成我的父母,让他的灵魂在这世上继续延续下去,所以,这个人的灵魂是附在我身上的,他从此,与你无关了,你也好好地生活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句倒是说到了他心坎上……
☆、第282章 花谢花飞 红消香断:空
一场与十二年前有关的变故,让他们两人都失去太多太多……
他的外公、外婆,他的至爱,他的兄弟;宋子衡的父亲以及他的深爱……
就连这其中错综复杂恩怨交错的关系和纠葛,也是纷繁得理不清楚……
两个人坐在一处喝酒,仿似把所有的经历又重新来一遍,狠狠蹂/躏自己心脏的程度,如同用匕首将不曾结痂的伤口再重重地划开,那些穿喉而过的液体,火辣辣地,最后都淋在血糊糊的心上,痛到极致…铄…
痛,竟然也是有瘾的。
明明是痛的,却仍然愿意,就这样将一杯杯辛辣的液体淋下,淋在裸/露的伤口上,借助它刺激的力量,撕去所有白天的伪装,痛痛快快痛一次,哭一次,想一次,恨一次……
直到最痛的那处伤,痛到麻木,不复知觉……
不知道饮了多少杯,却始终不醉,辛辣的酒入口,到了最后,也变得毫无味道,如饮水一般,一杯接着一杯。
宋子衡会时不时说话,回忆他和范仲的过去,他们之间不长的相处,由他断断续续道来,却如共同经历了无数个季节更替一般,而萧伊庭,在他的影响下,也会说起这个人,起初说得毫无章法,时空也错乱得乱七八糟,后来说起的,便全是那些天真的回忆,那些美好,他记得如此清晰,即便是在酒后也没有忘记……
“那天下着雨,他傻兮兮地拉着我到树林里,在一棵树底下结拜,他说,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想起范仲最后在宋子衡背上说的那句话:不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
那时候,听过便听过了,不曾去细想,他的誓言已有所不同……
“蠢猪!”宋子衡骂他,“他说的是不求同年同月死!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希望自己要保护的人跟自己一起死?你可真够混蛋的!”
他怔然……
或者,是他小学的时候就听错了?
“所以,你到现在还没参透他的心!我坐在这里是不是跟你浪费时间?”宋子衡对他几乎嗤之以鼻。
宋子衡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给他倒酒,继续和他对饮,话也越来越多,说他的母亲,他的家庭,说宋成徽,说他亲手结束宋成徽命运矛盾的心情……
宋子衡,也是很需要一个倾诉对象的吧,他还那么年轻,却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爱情,心理的承载能力有限……
萧伊庭给他当了一次听众的同时,自己也说了比平时多许多的话,只是,他只是说范仲,宋子衡从他这里也只喜欢听范仲,然而说到最后,他终究是迷糊了,范仲和妹妹,不断交替,宋子衡也没指出来,或者,根本就没有认真听他讲话,他们俩今天坐在这里,原就不指望对方能给予自己什么,就像两只命运相似的风中留鸟,依偎着取取暖而已……
这一场酒,喝了个通宵,一直到酒吧灯灭,自然光渗透进来,两人才恍然发觉,已是天亮……
宋子衡举起杯来,对他说,“来,最后一杯,干掉!”
萧伊庭并不含糊,和他碰完杯之后,一口喝干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喝酒,以后我不会再喝了,因为他不喜欢。”宋子衡看着他,微微一笑,“他最喜欢的,是我笑起来的样子,他说,干净透明得像个孩子,所以,我会永远这样笑给他看。你呢?”
他?
萧伊庭一声苦笑,酒没味,心里却泛着苦水,大约逝去的爱人都希望自己留在世上的另一半能笑着过完以后的人生,可是,这有多难啊……
他点点头,“我已经在学习笑了……”他每天都在微笑的,不是吗?
“好吧,再见!你买单!”宋子衡站起来,身体微微晃了晃,显然有些晕,他撑住桌子,叹道,“不能开车回去了,他最讨厌我酒后飙车,这是他唯一不肯纵容我的……”
萧伊庭看着他摇摇晃晃的出去,招手叫侍应来买单,侍应报给他一个价格,他略惊讶,“这么少?”
他看着桌上,他们喝掉的一堆,怎么也不止这个价……
侍应说,“就最开始几瓶是真酒,后来,老板让给你们换白开……”
呵!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啊……
“老板和范先生认识,也知道他的事,担心小宋……”侍应补充道。
原来如此……
他就说了,怎么喝到后来,全无感觉,看来,他其实还是醉了的,至少生理上是醉了,否则,怎么会尝不出白开水来?至于,心理上的醉和不醉,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买了单,骤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也感到有些眩晕。
支撑着走出酒吧,没开车,叫了辆出租,直接回律所去了。
宋子衡从此放下酒杯,即将远赴荷兰开始新的人生了,而他的人生,也还要继续,不会去荷兰,也不会去他地,只在这旧故里,守着那些老故事,一天一天的,和回忆一起,走到结局……
时间尚早,律所应该还没人,刚到门口,却发现走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擦着墙壁,每一块瓷砖,都用心地擦拭着,擦得很认真。
他有些醉眼模糊,定了定神细看,这身影有些熟悉……
“谁?”他问。
那人回过头来,原来,是小鱼……
自手术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小鱼,山上播给邓子听的那一通电话,是医生在术后的小鱼强烈要求下拨打的,事实上他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赶赴W山的路上,然后录音录了下来,那山上,是果真没有信号的……
而后,他就再也没有关注过小鱼,也没有去问过小鱼爷爷的情况,就连宋成徽的死活,以及这个案子最后到底会怎样,他都不再过问。
失去了妹妹,天下与他何干?
小鱼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双手拿着抹布局促不安地,一会儿放到身前,一会儿藏至身后,眼睛里水亮水亮,轻轻地叫了一声,“萧哥哥……”
萧伊庭远远地凝视,大脑处于短暂的放空状态。
小鱼——邓子——小鱼爷爷——清禾——范仲——邓子……
随着这几个人物的影像在脑中逐一出现,那些破碎的,揪心的画面也一幅一幅连贯起来,如电影般一一回放。
他痛……
很痛……
他面对着小鱼的时候,该怀着怎样一种感情?
他从来没想过……
而此时面对着,他仍然很迷惘,因为,此时此刻,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试着去想象。恨吗?似乎没有那个气力……
讨厌吗?心中茫茫一片……
他再想,如果是妹妹,她会怎么看?眼前清清楚楚地,便浮现出妹妹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模样,眼眸如嵌入碎钻,璀璨明亮……
“二哥,我爱你。”
那是她仅有的一次,说爱他。在她离开三年,孤苦飘零之后,带着她特有的恬静清暖的笑,回到他身边。
后来,他才知道,她这一个离开和回归,在她心里,经历了怎样一次涅槃……
他静静地看了小鱼许久,心中妹妹的笑容却越来越熙暖,暖暖地包裹着他流着血的伤,暖暖地,让他残存的力气越来越虚软。
他低了头,开门,进所。
无爱。无恨。无怨。
如今的他,带着这样一种永远与之附体的痛前行,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想念一个人,再没有其它余力来对任何无关的人产生任何无关的感情……
走廊上,是他离开以后的余味,浓浓的,全是酒气。
小鱼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哗然而下,独自轻轻啜泣了一会儿,继续蹲下来擦墙壁,仔仔细细地,将原本就很干净的瓷砖擦得亮蹭蹭的。
擦完以后,她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等,等律所里渐渐来人了,她才进去,在律所里开始擦桌子,擦椅子。
律所里的人对此情形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看着她,只是叹息。
这个女孩太懂事,来得早了,就在走廊上擦墙壁,擦完了,如果律所里来得最早的人不在,她也不会进去,只等人渐渐都来齐了,才进去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