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裳咬了嘴唇,点了点头。
顾惜朝望向戚少商,道:“你如今应该明白了,佩裳在我身上下的毒本来无毒,但只要遇上天香,便会发作。而且还会令人内力不济。赵佚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环环相扣。天香本来便是大内之物,江湖上寻不到的,我在宫中私盗天香,他是知道的,却一直不提。他算准了我不会回宫求他,而会到霹雳堂孤注一掷。也算准了我这人爱取巧,会以天香之毒智取霹雳堂。他派来的人趁我昏迷之际,取了我手中湛卢,杀了人。”
戚少商道:“赵佚出现在西湖三潭印月,确实奇怪。当时我就觉得,他明明可以把我格杀当场,将你带走,却是生生放了你从我手中逃出。”
顾惜朝苦笑道:“他就是要你亲眼看到我杀人。这样,你就不会放过我了。”
戚少商道:“即使佩裳在你身上下了毒,也不能证明你没杀人。那孩子可能是赵佚安排的,也可能真的是你漏杀了的。”
顾惜朝道:“不错,你说得有理。还有一样证据,在霹雳堂,我会带你去看。”向一旁的坐骑走去,道,“走吧,这里离皇宫太近,不安全。早走早好。”
佩裳俏脸变色,叫道:“等等!”
顾惜朝回过头,冷笑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佩裳低了头,道:“你有何打算?”
顾惜朝睨了她一眼,道:“我就不相信,天下如此之大,我就找不到属于我的桃花源!赵佚得不到的,终归就是得不到!”
佩裳低声道:“惜朝,你忘了问我一件事。”
顾惜朝瞪着她,突然如遭雷击,怒喝道:“我留在你尘香楼那夜,你在我身上下的是什么毒?”
佩裳咬住娇红的嘴唇,迟疑半晌,低声道:“蛊。”
顾惜朝头脑中嗡地一声,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眼中怨毒之意,直如火般喷出,自牙缝中,一字字挤将出来:“莲佩裳,你好毒!问情再毒,毒不过蛊!原来你是苗家女子,好,好一个赵佚,连妃子都要找江湖中人?”
佩裳摇头道:“真的会武的只有唐灵,我是因为跟她相熟才跟皇上认识的。那时皇上还是王爷,常常在江湖上走动……皇上对我都是防着的,因为我的蛊毒比唐灵的绝门暗器更可怕!”
戚少商一直闷声不语,此时终于忍不住道:“你下的什么蛊?”
佩裳道:“碧蚕蛊。”
戚少商如遭雷击,道:“蛊毒本是选择五种至毒的毒虫,放在一个蛊里,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杀死其他,吃完其他,存留下来的就是蛊了。然而,碧蚕本乃天下至阴至毒的神物,根本用不着靠吞吃其他毒物来增加毒性!”
佩裳低低道:“戚大侠好见识。”
顾惜朝眼中怨毒,直让佩裳心惊:“佩裳,你若今日不替我解毒,你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你的脚,再把割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再把你送回到赵佚那里?”
佩裳却已平静下来,轻声道:“养蛊之人虽然是我,但成蛊之时所滴那点心血,不是我的,是皇上的。何况,碧蚕早在三天之前,已八百里加急地送入了宫中,此时早已在皇上手中了!你的命,已经在他手里。我是对不住你,但,皇命难违!惜朝,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便被你眩惑。可是,我对皇上是无可化解的痴迷狂恋,我可以为他死,为他杀人,为他做一切事。我没有灵姐的肚量,我无法跟其他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所以,我走了,走到烟花之地。是折磨自己,也是报复皇上。”
顾惜朝脸色惨然,任谁知道中了这天下最毒的蛊毒,都不会好过的。咬牙道:“赵佚什么地方好,值得你跟唐灵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
莲佩裳道:“因为他强。强到几乎无懈可击。我跟唐灵,或许都是被这一点吸引。君子如玉,如琢如磨。君心似铁,如切如磋。外表与内在的截然相反,却造就了另一种完美。惜朝,你不能否认,若你换一个形式换一个时间遇上他,你不会不被他吸引。只可惜,他爱上你了,一旦有了真情,便是致命的弱点。我愿意为他毁去他这唯一的弱点,我要我所爱的男人,永远完美。”
顾惜朝冷冷道:“你们都是疯子。”
佩裳淡淡道:“不错,我们都是。若非我见了你,几疑谪仙落入凡尘,我决不会对你下碧蚕蛊。我一定会下一种必死的蛊毒,绝了皇上对你痴恋。我不怕皇上知道了杀我,用蛊的人,自我了断的方法多的是。我对你动了心,所以,日日夜夜,我反而在后悔。”
顾惜朝摇摇头。不,不要再说,我也不想再听。道:“佩裳,告诉我,碧蚕蛊如何解?”
佩裳犹豫了一下,道:“跟一般的解法一样,杀了那个滴下心血的人,再杀了那只碧蚕。”
顾惜朝阴阴一笑:“那么,我是否也该杀了那个做蛊的人?”
戚少商今日一直不想言语,他突然发现,也许这世上的人,都是疯子?他只想找个地方,大醉一场。处在一群疯子之间,自己却是清醒的,这种感觉痛苦得如同万箭钻心。众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难怪屈原要自沉于汩罗江!
佩裳闭上眼睛,清泪落下。“你动手吧。”
顾惜朝看了她半日,忽然展颜一笑:“不,佩裳,我改变主意了。我今日不杀你。”
佩裳睁开眼睛,满脸茫然的神情。
“不过,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佩裳的眼中,有种无奈的表情。“你是不是要我替你拖延蛊毒发作时间?”不待顾惜朝回答,又道,“你运气很好,我之所以急急赶回宫,便是因为那只碧蚕病了,宫中之人不懂得如何养它。不必我拖延,碧蚕恢复元气之前,你的蛊毒是不会发作的。”
顾惜朝眉梢一扬,笑道:“我如何相信你呢?”
佩裳咬了咬唇,道:“若我违背誓言,将被碧蚕反噬而死。”
顾惜朝笑道:“我最不相信的,便是发毒誓。若是真有天理,我早被天打雷劈了。”
佩裳道:“这个誓,是我族中,最毒的誓了。”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盒,递给顾惜朝。“里面是一只神虫,可以找到我的。你有什么事找我,便可以以蜡丸书信附上。”
顾惜朝一挑眉,道:“也罢,就算你回去告诉赵佚你见过我了,我也没损失。你走吧。不过……”他斜睨一旁那个车夫,佩裳忙道,“他是我族里的人,对我忠心耿耿,你不用担心。”
顾惜朝退到一边,一拱手,笑道:“娘娘请。”
佩裳看了他一眼,眼光中不无幽怨。轻叹一声,上了马车。戚少商也觉得惊奇,顾惜朝什么时候转性了?以他的心狠手辣,哪怕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女子,也是不会手软的。何况这个女子,还是欺骗了他,又在他身上下了惨绝人寰的奇毒的人。
3
夜里,两人在一家客栈里投宿。戚少商在房中坐下,看顾惜朝懒懒地倒在床上,伸手去拉他,道:“不开心?去喝酒吧?”
顾惜朝不动,戚少商拉住他的衣袖,把人拉了起来。顾惜朝不愿意地一挣,却抵不过戚少商的力气,站了起来。
两个人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月光流泻在顾惜朝身上,脸上。他的脸上似有月光在流动,发着淡淡的光晕。眼睛像漾着的两颗黑色的水银,很深,深得似乎看不到底。又很清,清澈得像夜里的月光。
戚少商望着他,酒也淋不掉戚少商眼中的忧虑:“你不在意你体内的碧蚕蛊?”
顾惜朝笑道:“我已经有应对的法门了。”
戚少商道:“什么?”
顾惜朝慢慢道:“赵佚虽然强到几乎完美的地步,但是,他还是有弱点的。”
戚少商冲口而出:“你就是他的弱点!”
顾惜朝抿抿唇,笑道:“不错。但是,不止我是他的弱点,还有一个人也是。赵佚并非无情之人,否则,他母亲死那天,他早就杀了我了。”
戚少商疑道:“真是你杀的?”
顾惜朝笑了,月的光华在他脸上,眼睛里流转。“那已经不重要了。”
戚少商道:“你认为,他很重视唐灵?”
顾惜朝如墨画般的眉一挑,道:“你莫忘了,唐灵本是有夫之妇。赵佚不仅娶了她,还立为正妃,这决不是件容易的事。若不重视,绝不会如此用心。”
戚少商把一壶酒倒入口中,眼睛却没有离开顾惜朝。顾惜朝已有些醉意,笑道:“你傻傻地看着我作什么?”
戚少商答非所问地道:“你身上有月光。像泻地的水银……”伸手去想揽他到怀中,却被顾惜朝微微一闪,躲开了。
戚少商的手怔在半空中。顾惜朝的眼中的月光,有些凄清,有些悲凉:“不要碰我。”
戚少商愣住了。“为什么?”
顾惜朝道:“我讨厌别人碰我。”轻声道,“你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戚少商道:“你说。”
顾惜朝把一壶酒全部灌下肚,红潮上脸,渐渐蔓延到脖子以下。
京城二十年前,最著名的寻花问柳之地,便是嫣然阁。里面只接待高官,贵族,至少也得是一掷千金之人。你见过那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景象吗?是了,便是那般……只见那秋月春风,等闲而度。只见一张张娇美的春意浓浓的脸,脂粉之下却是苍白与疲惫。
我就出生在那里。从我记事那日起,我就没看过我娘笑过。她很年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很美,可是,她苍老得好快。人家的一年,恐怕是她的两三年。
她总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虽然,我跟她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她看我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我们从彼此的瞳仁中,看得到对方的影子。
她反反复复地吹一支曲子,我问她那叫什么曲子,她说,叫慕颜曲。是一个爱着她却抛弃了她的人为她作的。我如今还记得,她吹箫,那手指白得像半透明似的,映着白雪寒梅,和她鲜红如血的衣裳,鲜红如血的嘴唇,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的头发,像一幅画,凄艳的画,美得触目惊心。
五岁那年,我被人从她身边带走了。我还记得,那天,有一个女人去找她。一个蒙着厚厚面纱的女人。她衣着很华贵,气质也很高雅。我娘看到她,愣住了,然后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就被带走了。
她们在房里说了很久,很久。我没有等到她出来。
你知道我被带到哪里了吗?对,是地狱。
即使那里面的孩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要学很多东西,还是件很苦的事。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天文地理,奇门五行。当然,武功是最重要的。教我武功的人姓莫,我们叫他莫师傅。他是我十岁那年才被请到的,他第一次见到我,便用非常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我长得像他最喜欢的人。
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那时有一样必须要学的,就是媚术。我十五岁离开那里之前的每天深夜,我都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杀尽那里的人,任何人。
我十五岁那年,我发现,莫师傅每年有一天,都会喝得大醉。那年,他要我陪他。于是,我用他授我的神哭小斧杀了他。说来惭愧,我苦修至今,离他的境界还差得远,回想起来都是一头冷汗,当时我居然杀得了他?
于是我放了一把火,把那个人间地狱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嫣然阁很大,有楼阁亭台,有美人如玉。火光冲天,我眼前,一切都是血色的红。我在火光里狂笑,我终于毁了这个毁灭我的地方。我在最后一具尸体上补上一剑的时候,我面对苍天发誓——那恐怕是我一生中最真心的一个誓言——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忘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要从头来过,以我的才能来成就我的骄傲。包括我娘,我也要忘了她。仇恨只会是成功的枷锁,我要忘记一切,彻底忘却。就当那片记忆是个空白,根本不曾存在过。
我以为什么都被火烧成了灰烬,什么都不剩了,我真的曾经这样以为。可是,我却不知道,发生了的事,却是再怎么都存在的,无论如何也抹煞不了的。黄金鳞竟然揭穿了我的身世,唤醒了我心底最惨痛的记忆,我杀了他。我知道赵佚之父是造成我命运的元凶,一方面,确是我不甘心金殿之上那莫名其妙的失败,不甘心空有一身才华却输得一败涂地;一方面,我也想知道,当年的悲剧,与此有何关系。人终究是有好奇心的。于是,我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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