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第二封信的王参议越来越百思不得其解。他反复琢磨:就算是写给妻子的信,
傅朗西也不应该只字不提民众大事,那些围绕月经去来、性事疏密的柔情蜜语明显
不是他的常态。紫玉给傅朗西的信由王参议修改过,字里行间表达的都是王参议恳
请傅朗西抽空回天门口小住的意思:夜里夫妻团聚,白天商议如何粉碎日本人的细
菌战。
傅朗西显然读懂了其中奥秘,所以才在回信的开头说出那样的话。
交情归交情,政治归政治。傅朗西不让曾经是对手,往后还有可能是对手的人,
太深地卷入他的夫妻生活,这一点王参议能理解。日本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日本
人正在策划的对天门口的细菌战为天下有良知的人所不容,傅朗西却无动于衷,这
让王参议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渐渐地,在时光一次次穿透黑暗之后,王参议明白了
这封信里包含的一些意义。傅朗西刻意隐去时间、地点和身份,说明他目前处境微
妙。要紫玉学会独当一面,是在暗示即将有非常复杂的局面出现。还有那胜利之说,
应该冠以抗战二字,这是一年多来大家早已习惯的说法,笼统地说胜利之后再生孩
子,看来也是有意为之。在这些再也挥之不去的意识支配下,王参议断定第二封信
根本不存在。如此他便有了新的认识:傅朗西想用这种方法来暗示,他所代表的政
治势力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方便于细菌战的春季终于过去了,在南方高温的夏季里。生命力弱小的各类微
生物大都处在蛰伏状态,想要人为地将它们调整到亢进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梅外
婆还记得《细菌学课程》中的关键内容,她要长时间处在紧张状态下的王参议抓紧
时间调整一下自己,六十多岁的人了,稍有不慎,身心健康就会失控。况且接下来
的秋季,又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运用微生物作为致命武器杀人的理想季节。
九 三
因为柳子文的到来,失恋的王参议才没有离开天门口。
西装革履,面相比梅外婆还白嫩的柳子文现身天门口之前,没有任何预报。在
凉亭里用打架花比输赢的众多孩子,由一镇和一县领着,一窝蜂地跑进下街口,逢
人就说,来了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人,要找柳先生。何止是王参议,连柳子墨都惊
讶不已,诚如孩子们所说,在柳子墨的眼睛里,兄长柳子文形神当中那些熟悉的成
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媚骨的东西。当天夜里,久未见面的柳家兄弟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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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雀园内吵了一架。从那些不时出现的较高声调,王参议断断续续地听出二人吵架
的内容。为了求证,第二天早上,王参议问起同样住在隔壁的董重里,经过相互补
充,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武汉城内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物丧偶多年,一直不肯续
弦,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不入其法眼,大人物的样子像是有意中人,可又不肯对
任何人说。十天前,大人物突然找到柳子文,坦言二十年前在春满园见过一面的梅
外婆才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希望柳子文能够从中撮合。换了别人这样的事会迅速传
遍天门口,惹来一群接一群讨喜酒喝、其实只是调笑取乐的人。因为牵涉到梅外婆,
董重里不会往外传,王参议更不会在外面漏口风。私下里二人问过柳子墨。柳子墨
将自己对此事的反感说得很清楚:“哪有这种当哥哥的,怎么看都不像柳家的人。”
但他还是将柳子文的来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几个人。梅外婆倒是很大度:“女人嘛,
生来就是婚姻故事的主角,死一千年也会被人说来说去。”
上午无事。午饭后的太阳很好,柳子文要柳子墨陪自己在天门口附近走走。王
参议正在雪家书房里寻找自己没有读过的书籍,一名雇工从田里跑回来,上气不接
下气地告诉梅外婆,柳家兄弟正在河滩上吵架。实际情况比雇工所说的还要严重,
柳家兄弟不仅吵架,还打了起来。王参议在上街口碰到匆匆往回走的柳子文,那张
肥硕如冬瓜的大脸上新添了一块血红掌印。“都是文化人,有什么事情非要打架才
能解决?”柳子文侧身而过没有答理,甚至挥动手臂摔在欲上前阻拦的王参议身上。
王参议心生不快,也不再问了,一口气走到仍在河滩上站着的柳子墨面前。除了极
度地气恼而变得嘎白,柳子墨脸上并无挨打的痕迹。王参议说:“你不应该动手打
自己的亲哥哥!”“我恨不得杀了他!”万分诧异的王参议随后产生多种联想:柳
子文是否要求柳子墨参与某种骗局,将梅外婆骗回汉口与那大人物成亲?或者采取
商界惯用的伎俩,垄断天门口物产商贸,切断雪家财路迫使梅外婆就范?或者让柳
子墨提出离婚,若是不想让雪柠成为弃妇,梅外婆就得按他们的意思再嫁?其他绑
架与纵火等念头也曾短暂浮现出来,心性越来越宽厚的王参议坚决不许自己如此猜
度看上去很面善的柳子文。
这时候,一个形似柳子文的人出现在远处的凉亭里。事实证明,那就是不辞而
别的柳子文。
柳子墨痛苦万状地叫起来:“柳家完了!”
当天夜里,柳子墨一反常态,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双手像刀一样剥开雪
柠的衣服,多少年来怜香惜玉的温存全被丢在脑后,身子也跟着变成了打硪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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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计节奏,不惜体力,一阵接一阵地猛烈撞击着身下那个曾经被雪一样捧在手里、
白云一样偎在心里的少妇。一夜过完,世上最美丽的胴体出现损伤,丛丛墨菊簇拥
着的表皮红肿起来了。第二天的月亮升起来后,整天不说话的柳子墨再次号叫着在
雪柠的肌肤波浪间沉浮,将得不到机会消褪的红肿一点点地磨损成伤口。这种疯狂
的性事,在第六天夜里达到顶点。那天晚上,雪柠背上大约第十节脊椎处的皮肤在
过分的磨擦中撕裂了,先前的伤口也出现轻度感染。皮肉的刺痛,已经不是强劲的
呻吟声所能减轻的。在一连串让柳子墨听得畅快淋漓、能够穿透骨髓到达灵魂深处
的颤音之后,一排牙齿落在他的肩膀上。雪柠的意念中并不想用力,是那种失去支
配的欲望在驱使着她。一口咬下去后,柳子墨反而变得更为凶猛威武。雪柠终于将
全部力气用在牙齿上,身子里翻腾变化的种种感觉,都随白云飘飞远去。肯定是在
同一时间里,坚硬如铁的柳子墨突然化作一摊水,同云一样的雪柠徐徐地舒展在春
天的星空下。这一觉睡出了从未有过的香甜,被子没有盖好也没感觉,清晨的春风
吹在他们的赤裸的身子上,搂得紧紧的两个人竟然不清楚是谁的咳嗽惊醒了对方。
一番穿戴之后,往日的柳子墨又回来了。他坦然地告诉大家:柳子文已暗中投
靠日本人了!
柳子文此次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是要柳子墨回武汉去为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行
动提供气象服务。为了表示诚意,日军总司令曾单独召见过柳子文:只要柳子墨愿
意归顺,阻击小岛北旅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还可以挑选武汉三镇的任何地方,
建造一座类似东京气象研究株式会社的研究所,实现他的科学梦想,如此优越的条
件,五十年内无论什么样的中国政府,都不会给他。王参议不敢相信,无论是柳子
墨回武汉为天门口的灾民募捐,还是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失而复得,关键时刻柳子文
都是挺身而出,硬将死马医活,这样的人哪有可能轻易就成了汉奸哩!柳子墨一开
始也不相信,是柳子文亲口对他说:“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汉三镇,或明或暗与日
本人周旋的人越来越多,像我这样为国民政府做两件事,为日本人做一件事已经相
当不错了。有些人做的事日本人得二得三得四,国民政府才得到一。“柳子墨动手
打柳子文不是因为他不知羞耻,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柳子文替自己辩解时的理直气壮。
为了让柳子墨的归顺能够计入自己替日本人所做事情的记录里,柳子文将一封信封
上写着汉字,内容却是用日文写成的信交给柳子墨。
柳子文对日文一窍不通,因为是那个代表日本占领军与自己联络的中田翻译官
托付的,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配合此次出行的劝降信。“你连日本人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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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读完信后,柳子墨当面怒斥柳子文。写信的人称自己就是那个两次来到天门
口的中田翻译官,他在信的前半部分称赞了天门口美丽的风景,并借小岛北之口将
雪柠的倾国倾城之貌赞美一番。在问候梅外婆身体健康之后,中田翻译官的文笔变
得生涩滞重,字里行间既有提醒又有警告,语气语调也在威胁与同情之间游移不定。
这种情绪上的矛盾,没有影响中田翻译官冒险写信的真正目的,他准确地告诉柳子
墨,前两次针对天门口的军事行动,日本人并不满意,为此他们正策划用一种最先
进、最有效和最科学的战法,将日本人两战失利所产生的仇恨,同天门口一起,一
劳永逸地摧毁。中田翻译官将这种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战法称为细菌战。闻听此言
的柳子文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柳子墨马上劝王参议和董重里,赶紧挂太阳旗,
成立维持会,向日本人交粮纳税出差夫。到这一步,柳子墨只有将自知理亏无力还
手的亲哥哥揍一顿。
柳子文逃走时,镇上的电话机正由小教堂移到九枫楼。这是柳子墨无法通知别
人截住柳子文的天赐借口。
树的影子在树脚下,草的影子在草窝里。柳子文带来的细菌战阴影深深笼罩着
雪家。
上街那些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跟着梅外婆和雪柠,响应县国民政府和镇公所的号
召,勤洗手、勤洗澡、勤换衣服、不喝生水、不揉眼睛、不与可疑人接触、白天用
苍蝇拍打苍蝇、晚上烧一种叫马料的草熏蚊虫、只要发现老鼠就算打不死也要将它
撵得远远的。下街的女人要好一些,特别是那个叫细米的女人,带着一群缫丝女子,
也学梅外婆和雪柠,天天洗澡刷牙换衣服;钟楼里的钟声一响,哪怕收来的蚕茧快
出蛾子了,也要站到门口像模像样地听一听。
男人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为所欲为。有时候男人脱光衣服睡着了,女人趁机将
那堆自家人都闻不下去的衣物扔进水里泡着,男人醒来后十次当中会发九次脾气。
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不喝生水。
董重里将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编成说书后,油榨坊里的油匠们齐声质问:
“男人让女人生孩子的那泡涎水也是生的,是不是也要烧成开水再给她们?”多数
人都不相信细菌战比驴子狼夜袭还厉害,这让听过德国医生所授《细菌学课程》的
梅外婆格外焦急。
梅外婆要柳子墨再回一趟武汉,想办法弄到一架显微镜,让天门口人也能见识
细菌,了解细菌是如何将人置于死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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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
“我走了!”
“我走了——”
柳子墨走的时候心情很不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雪柠告别。董重里见了,
就劝梅外婆,显微镜就是在武汉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万一被日本人盯上,柳子墨
可就危险了。梅外婆被董重里说动心了,想着要亲自跑一趟。到了这种地步,柳子
墨变得格外坚决,他不同意梅外婆替换自己,以女人的体力,带着一架显微镜上路,
在保证自身安全之外,很难再有精力保护显微镜不受损伤。
柳子墨走后的第三天下午,从县城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医生。
戴眼镜的医生将骑着的自行车停放在雪家门口,上街下街的人都拥过来看。见
自行车是铁做的,好多人都问林大雨,能不能也用铁打出一辆自行车骑着满地跑。
林大雨围着自行车看了半天,说:“男人骑它会磨破卵子,女人骑它会扭断儿肠。”
医生是奉柳子墨之请到来的,一段时间以来,雪柠下身一直在无规律地往外流血。
医生诊断的结果与对这类事情颇有把握的梅外婆的判断完全一致:雪柠再次流产了。
梅外婆先前就在柳子墨面前说过,雪柠将因此丧失继续生儿育女的能力。为此医生
向雪柠建议,一年之内不要经历性事,经过充分的休养生息,或许还能怀孕生育。
柳子墨没走时王参议就提议过,柳子墨走后,王参议又多次提议,董重里这才
同意从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各调一个班回天门口,组成一支临时宪兵队,督促所有人
按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行事。
不到十天,去三里畈请求冯旅长给天门口派几名军医的王参议就接到段三国的
电话:“宪兵队已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