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夹杂在一起的还有梅外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听了好久也没听出个名堂,再次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还在落雨。刚刚特赦的杭九枫没有事做,又在床上赖了一阵。
阿彩从炊事班弄了些吃的回来,顺便说她看到有郎中进了紫阳阁。杭九枫无所事事,
上午才出门,先往上街走了一趟,见丝丝抱着一镇站在门槛后面,伸出手也想抱一
抱。丝丝往后一躲:“你不怕雨一镇怕。”
“这点毛毛雨算什么,还不如狗打喷嚏。是杭家的种,你就让他出来跟着老子
淋一淋。”
丝丝只好交出一镇。毛毛雨还没淋到一镇头上,杭九枫就将他还给丝丝:“我
只是说说而已,就把你吓成了鬼。小东西像条肉虫,得有茧护着才行。”
杭九枫在段家门口转身,回到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正好看见董重里拎着一
只金黄|色的大公鸡,外加两包红糖,红着脸进了雪家大门。董重里的样子引来许多
人的欢笑,都说,董重里往杨桃肚子里下人种时,太用劲了,将尿和种子一齐挣在
里面,人种没法生根,只能随血水淌出来。
杨桃流产的事,对杭九枫和阿彩产生了很大影响。特别是阿彩,眼看着穿上棉
衣的雪柠也能显出女人的身段,一想到只要有男人,雪柠也能生孩子了,她就不免
心生百般滋味,一会儿说女人会生孩子最好,一会儿又说女人会生孩子最不好。这
件事对杭九枫的影响更大一些。从腊月底到正月,他极少放阿彩出门,将堆满栗炭
的火盆烧得红红的,不许阿彩穿戴得太整齐,有意思时,脱起来也方便。
小雨从年前一直落到年后。小雨变成雪之前,先变成冻雨。
那些分批回家过年按时归队的人,一路上不知跌倒多少次,好不容易回到小教
堂,碰到阿彩,便夸大其词地叫喊:“哪来的新媳妇,为什么不认识!”阿彩的样
子正如刚结婚的新媳妇,眼窝四周有一圈淡淡的黑晕,脸色也有几分嘎白,走起路
来身姿还有些飘。
冻雨将西河上下封得严严实实,路断人稀,天门口街上,一天到晚也见不到
几个拜年客。独立大队借机休整,归了队的和还没轮到放假回家的全都黑白不分地
蒙头大睡,除了屙屎屙尿不得不起来,吃喝都在被窝里。初七这天,冻雨终于变成
了雪。硬硬的雪子落在有冰的地上,就像往有油的地上撤黄豆。在小街上滑倒的第
一个人是董重里。董重里要去紫阳阁看杨桃。杨桃流产后,这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课。
连傅朗西都开玩笑地说,老天爷定了规矩,女人有两件事是用不着男人管的,一是
生孩子,一是来月经。流产既不是生孩子也不是来月经,所以董重里当然要管。董
重里轰然倒地的声音惊动了那些紧闭着的门。一向斯文的董重里从没有这样狼狈过,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人们边笑边说,董重
里到底不是天门口人,记不得野人的故事,冻雨可比往地上撒菜油和黄豆还滑。也
有人替董重里出主意,离雪家大门已经不远,用不着站起来,爬几步就行了。董重
里像是没听见,几经反复,终于站了起来,昂扬地往四方看了看:“是人就得站着,
路再难走也不能学畜生。”
董重里闪身进了紫阳阁,人们余兴未尽,还站在各自门后,等着看第二个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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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滑倒。杭九枫也在看,他想不到常天亮有何理由非得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常娘娘
跟在后面,走一步试探一下,走两步停一下,根本走不过常天亮。
“街上这么滑,你不怕摔破了头?”
“落雪了,我出来看看!”
“你和雪柠不一样,莫学她,有云看云,有雪看雪。”
常娘娘不忍心像别人那样,说瞎眼睛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语当中仿佛常天亮
和雪柠一样,是个完完全全的人。常天亮固执地往前走,常娘娘要上紫阳阁做事,
不能老跟着。常天亮继续在小街上走,每走一步身子都摇几下。都以为他随时都会
跌倒,人们张着嘴将那声惊呼准备得足足的。冻雨中的小街模样有些肿,走完小街,
常天亮站在下街口不再动了。杭九枫同所有人一起将那声憋了好久的惊呼化作一股
带白烟的粗气吐出来。
雪子在有冰的地上越落越响。
杭九枫也要出门,阿彩以为又想去见丝丝,拦着不让他出门。
杭九枫像头牛一样柢过来,将她撞开了才说,他要去小教堂。
五 四
“这种天气,野人都不出门,用不着查哨。”
“你就不能将目光放远一点,没有野人还有日本人!”
杭九枫在小教堂门口碰见董重里。董重里的话让他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怎么
将日本人和野人扯到一起了?他觉得董重里正在为早些时判自己坐牢而尴尬。听到
里屋传来傅朗西的咳嗽声,杭九枫连忙走过去,将火盆里一只正在冒烟的炭头子用
火钳夹起来,扔进门外的雪地里。傅朗西捂着嘴示意自己咳嗽与冒烟的炭头子无关,
是夜里睡觉没当心,凉了后背。杭九枫自然要将董重里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傅朗西
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你也太小看董先生了,他是在忧国忧民!一月二十八日,
日本军队突然进攻我们的大上海。你不好好跟着董先生学一学,只想着这些乱七八
糟的东西,哪天当了亡国奴都不晓得。”
“小日本想干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说打就打吧?”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这叫侵略!你懂不懂什么叫侵略?就像你们杭家往日干
的那些事,强偷!强抢!强占!一家人抢劫另一家人是强盗,一个国家抢劫另一个
国家就叫侵略!”也许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傅朗西摇了摇头,用缓和的语气解释,
新丝想绸布店的伙计去六安进货,顺便带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还要经过证实。
因为激动傅朗西又咳嗽起来,说话断断续续的。
傅朗西随后问起用麦香的纠巴做假发的事。杭九枫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将自己
做假发的进度说了一番。做假发代替了硝狗皮,成了他的第一爱好,他一定要将假
发做得可以乱真。这与这副假发是不是送给阿彩的无关,哪怕马鹞子的小老婆线线要,
杭九枫也绝对不会偷工减料。
没想到傅朗西突然舌头一转:“雪狐皮大衣在哪里?”
杭九枫一脸坦然地回答:“我也不晓得!”
“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最后出现在你手里。”
“阿彩嫉恨雪家人,她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你敢不说真话,小心我像五人小组一样肃你的反!”
“真的,我真的不清楚雪狐皮大衣在哪里。那天撤退时太慌张,那么好的东西,
不管谁捡到了,都不会再往外拿了。傅政委一定要相信我,别人不明白雪狐皮大衣
的好处,我还不明白吗?狗皮硝得再好还是狗皮!雪狐皮大衣若在我手里,早就拿
出来了。杭家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在你面前耍花招。我父在世时,就说你是诸葛亮。”
桌上的砚池快要干涸了,杭九枫去厨房里弄了点清水,耐着性子替傅朗西磨墨
:“麦香走了,你得早点找个红袖添香的人。”杭九枫完全松弛下来。傅朗西摆摆
手不让他说这些。
“这样的话能写在布告上贴出去吗?”正在草拟的布告上有大小两种笔迹,大
字是先写的,小字是后来加的。如何用文字表达肃反的种种事情,让傅朗西很犯难,
他添上去又划掉,划掉后又添上,将原本洒脱俊逸的文字弄得乱七八糟。傅朗西并
非真正需要杭九枫的智慧,不等杭九枫回答,他又说开了:“什么恋爱研究会,完
全是比狗屁胡说还不如的狗屎胡说。别的女人我不清楚,但我了解麦香。结婚半年,
只要一提恋爱她就脸红。哪怕吹灯后脱光衣服,她也不让我提这些。她说男女之问
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不要总放在嘴上说,嘴上说的东西都不可靠,说一百遍不如
高高兴兴地做一遍。这些蒙人的东西,我真不想写在布告上面。”
“我出个管用的馊主意,真下不了决心,那就抓阄!”
傅朗西突然放声大笑,开心的样子好久都没有过。
门外发出很响的一声。听得出来,又是董重里摔跤了。他顾不上拍拍满身的泥
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隐藏在河堤后面的哨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董重
里还没说完,留在外面等候的陌生男人径直走了进来。陌生男人威风凛凛地让别人
都出去,留下傅朗西一个人同他说话。杭九枫从没遇到这样的事,瞅着仪表堂堂的
陌生男人,肚子里直冒火,又不得不接受傅朗西的示意,同董重里一起退到外屋等
着。一会儿,傅朗西满脸微笑地走出来,要杭九枫去炊事班想想办法,一定要做出
一桌不亚于年饭的饭菜来。
过年之前,为了年饭要吃好,傅朗西也发过这样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远不及
今日。
“这是个有来头的家伙!”杭九枫嘀咕着,沿着滑溜的小街来来回回地跑。梅
外婆和雪柠总是那样好说话,不管谁来吩咐,都一律照办。其余富人家一见杭九枫
亲自上门弄菜,也十分爽快,每样东西都是双手掇着交给杭九枫。做好的饭菜摆上
桌,杭九枫就走开了,傅朗西没有安排任何人陪客,董重里也不例外。直到陌生男
人吃好了,回到傅朗西的屋子,董重里他们才上桌吃那些剩饭剩菜。
按照傅朗西的吩咐,杭九枫带着几个人跌跌撞撞爬过西河。护送陌生男人的七
八个人全受了伤,他们坚持走到西河右岸,就再也走不动了。安顿好这些人,杭九
枫又从西河那边跌跌撞撞地赶回来。
直到封山的冻雨和积雪开始融化,陌生男人才同董重里、杭九枫等人同桌吃了
一顿饭。傅朗西介绍说,陌生男人姓邓,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来的巡视员。天门
口暴动那一阵,自己去金寨县与他见过面。来的时候,邓巡视员走的是靠近武汉三
镇的西线,回去时不能走原路,才选了从天门口经过的东线。护送邓巡视员的是一
个手枪班,他们不了解沿途情况有了很大变化,误入由集体反水的民众同自卫队一
道设下的圈套,除了被打死的,剩下的人都受了伤。勉强走到西河边,又遇到冻雨,
寸步难行。邓巡视员只伤着几处无关紧要的皮肉,于是就独自过了西河。
邓巡视员带来几张《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从一条接一条的大标题到一篇
接一篇的文章,全都清晰无误地写着: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之夜,日本海军第
一外遣舰队和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进攻闸北地区。他们用坦克、装甲车掩
护步兵,向我军防线猛冲。战争爆发后多时,敌军一无所获。那个口出大话“发生
战争,四小时即可了事”的日军司令发狂了,凌晨四时四十分,又出动飞机,对我
军阵地狂轰滥炸。上午十时,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中国文化宝藏之一的东方图书馆先
后起火,呈不可救灭之势。北火车站钟楼、大厅中弹,站内铁道炮车被炸毁两节。
狂轰滥炸之后,敌军以铁甲车为前导,向宝山路、虬江路猛冲,欲占领北火车站。
一天一夜打下来,完全出乎中方的意料,日本驻沪副领事向上海市政府提出停战。
英、美两国领事也出面调停,提出一月二十九日晚九时起,双方暂行停战。孰料当
天夜十时起,敌舰突然开始炮击,日军又一次大举进攻。一月三十一日,英、美两
国驻沪领事约中日双方在英国总领事馆谈判。
读完报纸,董重里闷闷不乐地向邓巡视员敬酒。
酒杯一碰,邓巡视员的话更多了:“这些报纸我们要反过来看,上海的形势远
没有这些文章说得好。我听过美国人的广播,战争打响时,驻上海的日军只有海军
陆战队一千八百人、武装日侨四千人、飞机四十架、装甲车数十辆,另有海军舰只
二十三艘。这么点兵力打了两天,就将国民政府吓得屁滚尿流地迁都洛阳。国民政
府怕死,日本人就更加无法无天,二月二日,他们从国内增调航空母舰两艘、各型
军舰十二艘、陆战队七千人增援上海。才过一天,又决定增派第三舰队和一个陆军
混成旅紧急驰援。美国人消息非常灵通,日本人的援军,肯定会另寻突破口,估计
过不了几天就会从江湾和吴淞等地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你们没有去过上海吧,我
在上海住了很多年,如果我有军舰,也会这样进攻。”
董重里有些不满意了:“国难当头,这样说很不妥。”
傅朗西连忙打圆场:“议论一下战法,也是可以的。”
邓巡视员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