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来,一次一次,哪怕是安远情绪的细微变化,在那两个月的分别里,在兰素曦辗转的回忆中,她似乎早就隐隐地有了直觉了。但是直到她亲眼看到纷乱的枪声中奄奄一息的安远,直到她听到安远和凌军一样隐忍的闷哼、看到安远疼痛过后那安慰的笑容,她的心才真的窒息出血丝来。
不想点明,因为兰素曦知道,那种心痛,她承受不了。似乎假装不知道,她就可以暂时任自己去逃避,但是安远,为什么你要步步紧逼?
于是,看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曲侧卧的安远,这两个月来,安远的每一条短信,每一次电话,都那么清晰地和凌军的康复过程交织在了一起。兰素曦,在吼出她的质问的瞬间,也彻底地崩溃了。
门外的护士都不敢再抱着胳膊看热闹了,她们悄悄关了门,退得远远的。
安远轻轻松开了紧攥着兰素曦的手,把头埋在了枕下。他不敢让小曦知道,他真的不小心咳出了一口血来。他就只好假装恼怒的样子用枕头盖住头,在床单上用力蹭蹭,擦干唇边的血迹、虚汗和——泪水。
安远忘了,小曦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最乖巧的孩子。她不会违心地给出一个敷衍的承诺。
安远也忘了,小曦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或许还有他正在执行的任务。所有的危难,任他再怎么巧舌如簧,再也瞒不住了。
安远还忘了,小曦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再只是他的妻子,更是和“幽”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真命天女”。那些连安远都不会推卸的责任,小曦,又怎么会退缩呢?
过去安远看战争片,总是对“男主一定是烈士的子女”嗤之以鼻,那种模式化的人物设计太缺乏诚意,谁规定的一定只有烈士的后代才能最能坚定地继承遗志呢?安远不信,也不屑。
但如今,他的小兔子,在他这么大戏码的“苦肉计”威逼之下,再不是手足无措地顺从,而是声嘶力竭地反诘质问,安远终于明白了,小曦,再不是他安远一个人的小兔子了。
病房里,一时间,除了安远渐渐弱下去的咳嗽声和小曦不能自抑的抽泣声,就只有静默。
而另一处,疗养院的器械健身房,此刻,却已经打得快要掀了房盖儿了。
第七十章 私
打架嘛,无论是从职业习惯还是从脾气秉性来说,寂殒和耔阳两个人都是沉默型选手。只不过一个是冰峰,一个是雪顶,温度一样,状态不同。
寂殒虽然被尊称一声“爷”,但实际年龄要比耔阳还小一岁,他进“幽”的时候比耔阳又晚了两年,耔阳“拉帮结伙”的时候他没赶上。
和训的头三年里,寂殒就像一匹孤狼。更何况寂殒是天生的断掌,下手从来没有轻重,耔阳的几个拜把子兄弟都吃过寂殒的亏,耔阳于是也没少想法子整寂殒。寂殒吃了哑巴亏后从来不告状,只是下次下手就更重了。他的天冲部老大的位置,就是生生打出来的。后来大伙儿为了少惹麻烦,也都尊称他一声“殒爷”,然后尽量躲远点儿。
这么多年来,寂殒手下的人,对他只有敬畏,没人敢找他闲扯淡。成年后唯独没跟寂殒较量过的人就是耔阳,原因之一是他们双方都对对方的位置都没有什么兴趣,两个部门合作时也都遵循行动命令,合作融洽、井水不犯河水。原因之二就是梁拓宇生前总是拦着,即使有些磕磕绊绊都是他当和事老,梁拓宇牺牲后寂殒和耔阳也就再没有较量的必要了。
论身材,寂殒一米八七的个子,能把一米八零的耔阳装下;论技术特点,寂殒擅长绝杀,爆发力和攻击力都堪称非人,而耔阳擅长防护,柔韧度灵活度都无人能出其右。论长相,呃……谁敢没事儿盯着寂殒的脸看?至于耔阳嘛,从来没在乎过自己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今天的仗,最初的十几分钟里,连围观的人都觉得两个人打得非常拧巴。
原因很简单,耔阳攻,寂殒守。
耔阳找寂殒算账,这仗为什么要打,双方都心知肚明。寂殒起初只是接招、连连避退,算是对耔阳表示歉意了。但没想到耔阳动了真气,一副非要把他打趴下为止的架势。
于是,嘴巴可以噤声,也不是真的拳脚生风,但是单方面进攻的架依然能打得“声”势浩大,因为拳脚所到之处的实物免不了要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喉、裆、心、脊、肋、眼、膝……耔阳的记性好得出奇,今天是要一口气把寂殒这些年在兄弟们身上欠的债都讨回来,尽管多数人已经看不到了。
健身房的设备本来就不是为这二位爷量身定制的,耔阳的强攻之下,寂殒随手抓来臂力器啊、哑铃、杠铃啊什么的来格挡,不一会儿,碎的碎、飞的飞,健身房的玻璃房顶、玻璃门窗、数十万块的水晶灯就已经都伤痕累累了。
仝天祁进门的时候,正有一个铁砣子飞过来,还好被他身边的警卫接住了。
“首长,您快劝劝吧!这么一会儿,好几百万就没了啊,我这儿东西都是定制的,我回头没法报账啊!下个月中央还要来领导,我这修都来不及了!您快让这二位爷停手吧!”疗养院的院长就快给仝天祁跪下了。
这院长也是接待过两任老大的人,于是更知道眼前的这些爷来头太大,他根本惹不起。身份打听不出来、老大第一秘书亲自打电话安排入住,费用直接给现金,自带医师、自带警卫不说,整个疗养院,不说省级,中央的领导也还住着一两个,他们说给清场就清场,玩儿起枪战来也一点儿没含糊……老大们来都没用过这阵势啊……于是,他视这十几号人为瘟神,只能跪拜乞求。
“啊,你看,这都收着呢不是,放心吧,他们损坏的东西,我照赔。”见院长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一些,仝天祁加了一句:“呃,我说的是成本。”于是院长马上就哭笑不得了。
仝天祁和院长说话的功夫,寂殒身子定了定,转向了仝天祁,眼神询问,意思是:“是不是能把这个疯子带走了?”
仝天祁咧嘴笑笑:“这算什么决斗嘛!光会砸东西!太掉架!小殒子啊,你不是看好安远吗?你要赢了,我让那小子认你当师傅!”
所以,先不说旁的,你现在知道为啥仝天祁的代号是“老佛爷”了吧?一众铁血汉子,无论多硬朗的名儿,都能被他叫成小太监。所以仝天祁七十大寿的时候,大伙儿集体送了他这么个代号,他倒也乐得接受了。
寂殒听了仝天祁的话,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虽然没料到鲸鲨最后的反抗会把安远伤得那么严重,他也略带歉意,但是想亲自探探安远的底,想亲手把安远调/教出来,却是寂殒最真实的目的。
在寂殒的眼里,底子差没关系,不是童子功也没关系,只要有毅力,肯吃苦,死去活来一两年,总是能练出来的。对安远在码头上的事儿,寂殒从七那儿听到了全过程。除了惊讶安远的耐受力,寂殒更不屑的是耔阳的带人方式。他觉得安远再跟着耔阳,一定会废在他手里,所以,耔阳给安远换影子的报告一打上来,寂殒就破天荒地跟仝天祁提了一次申请。
眼下,仝天祁给寂殒的允诺正打在他心坎上,他转身格开耔阳踹到后心的一脚,迅速出了拳,直奔耔阳双肩。
耔阳狠狠地瞪了仝天祁一眼,侧身晃过寂殒的拳,还没等站稳,寂殒已经提胯飞腿,直踢耔阳小腹了。耔阳顺势矮身,贴着地面扫了一腿,直攻寂殒小腿骨……
一来二去,十几秒后,两个人的打斗就进入了百分之一秒的闪格阶段。
“哎!这才像回事儿嘛!”仝天祁满意地赞了一声,斜眼看看已经目瞪口呆的院长:“老杜啊,这些孩子血气方刚的,手下没准儿,要不,您先回去歇歇?”
正说着,寂殒倒是配合,把耔阳用来格挡的跑步机一脚踹了过来,跑步机倒着就滑了过来,吓得院长“啊”一声就奔出门外了,警卫随手就锁上了门。
健身房里只剩下幽的人,气氛融洽了很多。耔阳和寂殒各自找回了自己的强项,寂殒步步紧逼、盛气凌人,耔阳灵活防守、不漏分毫,战事胶着了起来,一时之间还真分不出上下。
“小阳啊,你要赢了,仝叔把指挥权借你玩儿两年!”见耔阳和寂殒打得太“和谐”,仝天祁又开始煽风点火。
耔阳舔舔嘴唇,阴着的脸终于缓和了不少。他分手让开寂殒的拳锋,使出了他的快拳。
耔阳的这套快拳并不重,但速度极快,招招奔着穴位走。不像梁筌需要借助电动点穴笔,耔阳的拳速提到顶点时,是直接可以点中人的。只是不像影视剧里那么神奇,说解穴拍你一下就行了。被耔阳打中,就算是寂殒,也得躺个上一个礼拜吧。
耔阳这看家本事一般是不用的,一来太费体力不值当,真要紧急时候枪械来得更实用些;二来如果只用拳脚,就没必要把人伤那么重,这拳法他一般只用来训练自己的速度和准确度,从不拿出来跟人炫耀。
今天,耔阳使出这套拳来,便是一定要争个高下了。倒不是他多看重权位,只因为耔阳曾经对父亲的灵位发过誓,在离开“幽”之前,他一定要做到“幽”的最高指挥官。他要证明,安保警卫不是不分黑白的枪,不是政治斗争的帮凶,不是头脑简单的牺牲品。任务的错与对,他们完全可以判断。他要证明,再不会有父亲那样的遗憾。
*——*——*
而此时,疗养院的病房中,安远已经平息了咳喘,他吃力地坐了起来,正要伸手去扶坐在地上抽泣的小曦。
“以后,我会注意。”安远叹息一般说。
归根到底,小曦的哭泣都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而已,至于怎么保护好小曦,安远已经在默默盘算了。
安远的手刚碰到小曦的肩,小曦就已经感觉到了,她忙站起身按着安远的肩让他躺下。坐起来,已经是安远现在动作的极限了。小曦虽然嘴上没说话,心底堵着气,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得很。
安远总算松了口气,靠在小曦垫高的床头,他马上换了轻松的口气说:
“再说,哪能总碰见鲸鲨那么极品的败类啊!吃里扒外的,连自己的祖宗都背叛。再说了,他这不是已经被你老公抓着了吗?累死老美,也训练不出几个这样的了!要不是我们对他的身份大意了,肯定不会搞得这么被动的。这事儿现在结了,靳永也被抓了,以后老公就好好陪着你了,成不?”安远说着,讨好地对着小曦笑。
小曦抚着额头,心情糟透了。
说不出的失落,说不出的揪扯。当初她还信誓旦旦地对仝天祁说她不怕加入“幽”,安远最喜欢见义勇为,一定会支持她。但如今,面对着伤病满身的安远,她却再说不出任何勇敢的话来。
安远说的没错,如果视频的内容是真的,如果昨天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是她,安远的心痛一定也会像她现在一样的无以复加吧!那么,她当初在仝天祁面前表现出的勇敢,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如果说那些国家的英雄们都是那么地高尚无私,那么,他们的伤苦病痛,是不是都是对自己亲人最大的冷血和自私呢?
小曦把手按在安远尚且没有负过伤的腿上,轻轻的抚摸着。
安远揉了揉酸胀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挪出小半床铺来,对小曦张开手。
“来,让我抱抱吧。”
第七十一章 劝
“来,让老公抱抱吧……”见小曦迟疑不动,安远放软了声音,“想死我了……”他甚至皱了皱鼻子,委屈十足。
刚从昏迷中苏醒,安远脸色青白,眼袋青黑,唇边也泛着淡青的胡茬,看起来疲惫而憔悴,但他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稚气,纯净得让人心疼。就是那纯净清透的稚气,让小曦看得心里一阵酥麻的刺痛。
她失神了。
“老婆~”安远声音低低地又唤了一声,虚弱中带着恳求,几乎像是在撒娇了。
安远也有需要抚慰的时候。
小曦不知道现在自己心里的感觉是心疼还是感激。总之,乱乱的。要是可以,她其实更想紧紧地抱一抱安远的——
“你身上有伤,别乱动了。”小曦指指安远身上的绷带说。
“没事儿啊!就想抱着你!”安远再吃力地挪了挪,微笑着张开怀抱,似乎那个拥抱,就是他最甜蜜的疗伤药。
小曦无奈的笑了笑,走过去在安远的额头上怜爱地吻了一下。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爸爸。
然而小曦瞬间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和安远,会有一天,有一个孩子吗?
安远顺势抱住了小曦。
他双臂微微用力,头埋在小曦温热的衣料上深深的嗅闻着她身上馨香的味道,倾听着她鼓悦的心跳,几乎有了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