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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猎随在晓冽身后,隔开三五米远距离,陪她前行。
她不知道也无所谓,至少有他伴在她身后,行行复行行。
突然,晓冽停下脚步,蹲下身来。
看见晓冽蹲在沙滩上,肩膀微微耸动。仇猎太息,总教人不放心呵。身体不好,警觉性差,丢三落四,现在又一个人跑到偏僻海滩。而且——那个姿势,象受了伤的小动物,找到无人处,蜷缩一团,独自舔舐伤口。
换成别个男子,大抵会立刻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揽住她好生劝慰,又拍又哄,务必令她一展欢颜。
可惜,他是仇猎。即使再不忍见晓冽那颤抖的疲弱背影,他也没有贸然上前。他只是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燃着,缓缓吞吐。
当一支香烟燃尽时,仇猎走到晓冽跟前。
“走罢,夜里风大。”
晓冽听见低沉声音在带着轻浅烟味的风里,淡淡响起。抬起埋在双臂间的脸,却看不清来人长相。
他背光而立,但有一双出奇明亮温和的眼睛。
晓冽心间微动,这样的眼,这样的声音,是——
“仇猎?”
“是我。”仇猎向晓冽伸出手。
晓冽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交到他修长坚定的手掌中去。在这样星月渐升,人迹寥寥又静谧无比的海滩,倘使他对她说,跟我走,随我去天涯海角,晓冽也是肯的。晓冽愿意同这个只见过数面,几乎是陌生人的男子,夤夜而去。这一刹那,晓冽有这样不顾一切的冲动。
或者,只因为,他在她的寂寞空间里,撕开一线裂缝,教她停止继续堕向寂寂之渊罢。
仇猎拉晓冽起身,自己却将烟蒂叼在嘴唇间,蹲下身来。
“左脚。”他淳厚的声音中有微不可觉的纵容和无奈。
“啊?”晓冽傻乎乎低头看身前男子黑发浓密的头顶,什么左脚?丹尼尔?戴?刘易斯的电影《我的左脚》吗?
仇猎笑了,胸腔振动,发出如大提琴般好听的声音。
不再重复,他伸手,轻轻握住晓冽左脚脚踝。为了不使自己失去平衡,晓冽自然地转移重心到右脚。他轻松地提起晓冽的左脚,放在膝上,替她穿上凉鞋,然后放回地面。
“右脚。”
“啊……哦。”晓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仇猎在做什么,轰然,脸孔发烫。
“寒从脚起。”仇猎为晓冽穿好另一只鞋,从容起身。“你要回家吗?我送你。”
“那个……”晓冽支吾,“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回家。”
仇猎回头,看仔细了晓冽,咽下一声叹息,果然不能回家。
微肿的眼睑,微红的眼眶,通红的鼻尖,就这样送她回去,会被误以为他让她受了如何不堪的欺负罢?她在不停吸鼻子,看起来是另一番狼狈,决不存在什么梨花带雨般的楚楚可怜,但就是让他心悸不已。
换成别的女子,即使哭天抢地,他也会无动于衷,仇猎深知。
仇猎从裤袋里摸出手帕,轻轻按在晓冽鼻子上。
未料晓冽也不客气,接过手帕,发出甚不文雅的擤鼻声,叫仇猎闻之失笑不已。
她从未在他眼前塑造过什么淑女形象,但奇怪的是,仇猎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晓冽不修边幅没有气质。
车上,晓冽望着外头流光溢彩的夜幕,沉默。只有偶尔展帕擤鼻的声音证实她的存在。
“为那样的人伤心,值得吗?”仇猎直视前方路况,淡淡问。
听到仇猎问,晓冽愣了半晌。他总在她以为他不会问的时候,意外地发问。
侧头思索片刻,晓冽耸肩。“不是伤心,是委屈。初时只觉好笑,分手五年的前度刘郎偶然相遇,竟惹来这一场莫名的指桑骂槐。我与他,其实早已形同路人。偏偏,为了这样一个人受不相干者的指责,而他竟还当面黑白讲,这才委屈。”
仇猎微笑。“在大海前哭泣,连泪,都显得不那么咸。”
晓冽伸出舌尖,轻舔一下嘴唇,笑:“真的。”
仇猎带晓冽回到自己在本埠停留时暂住的小公寓。她不想回家教家人看见一副小白兔模样,大抵也不想教任何人瞻仰她这副尊容,仇猎想。
推开小公寓的门,扑天盖地的资料、照片映入眼帘,摊得到处都是。
仇猎保持镇定步伐,小心落足,走到客厅唯一沙发前,收拾出一角,招呼晓冽随便坐,然后转进厨房去了。
晓冽在家已经乱惯了,对仇猎这一室铺摊开来的、看似毫无章法的凌乱,完全熟视无睹,倒是对沙发茶几上那些比正常尺寸大许多的黑白、彩色照片,起了莫大兴趣。
苍翠茂密丛林,透过疏密错落树冠,隐约露出灰扑扑高大建筑群,在青天之下,透出一股神圣庄严共沧桑神秘。
这时,仇猎自厨房返来,递给晓冽一只自制冰袋。
晓冽乖乖接过,将之镇在红肿眼皮上,视线却仍未离开那些充满时间回忆的照片。
仇猎淡淡笑了。带她回来是正确的,至少,她的注意力已不在稍早发生的事上。
“这些是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热带丛林中拍摄的。你手中那张,是丛林中的奇琴伊查。”仇猎坐在晓冽身侧沙发扶手上,轻轻道。
奇琴伊查?晓冽苦苦在脑海中搜索这四个关键字,却总抓不住重点。
仇猎低笑,即使不太看得见她此时的表情,但她用一只虎牙轻咬下唇的侧面,看上去端的认真而可爱。
“奇琴伊查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丛林里的玛雅古城邦,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玛雅遗迹,有与埃及金字塔齐名的库库尔坎金字塔。库库尔坎,是玛雅语中‘羽蛇神’的意思。在公元三世纪,古玛雅民族就已掌握先进的数学与天文知识。库库尔坎的台级,正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数。且每到春分、秋分,斜射阳光照在金字塔西面时,在金字塔北面墙上,会出现一道波浪形状的影子,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下端,同大羽蛇头相接;当太阳慢慢而斜,波浪形黑影缓缓蠕动,仿佛一条巨蛇从天而降,景象蔚为壮观。”
晓冽一边静静聆听仇猎用他磁性好听的声音娓娓解说,一边着迷地注视着每一幅照片中,那一千七、八百年前,古老先民用双手创造的伟大遗迹。
同今人相比,他们的伟大智慧,决不逊色半点。
好想,去亲眼目睹,那经由千年时光洗礼,依然巍立在原处,执着而不悔的建筑。
“想去吗?”仇猎轻揉一下晓冽的头顶,不意外掌心丝滑细腻的触感,她有一头美丽黑发,决没一点后天人工添加成分。“我们公司正打算开辟这条旅游线路。”
想去,晓冽在心中说。可是——她垂眉敛目,她的身体呵。终她一生,也不可能了。
她曾想去离天最近的地方,想去海明威笔下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想去呵。
然,命运就是命运,总在毫无预料时,扯断那根细细的线。
复又扬睫时,晓冽已将满心满眼的渴望向往,尽数敛去。
在繁忙都市,偶尔约二三好友,闲庭一隅,坐看云起,也不是不好的。
就这样罢。
所以,晓冽摇头。
“我这人太过懒散,离开爸爸妈妈,简直不晓得怎样生活。去那么遥远的异国旅行,还要穿越丛林,跋山涉水,我担心没到目的地,已经半条小命不保。”
仇猎浅笑,没有揭穿晓冽。
顶讨厌女性言不由衷的仇猎,对晓冽,却是纵容的。
“也对,美洲丛林里有许多看不见也预料不到的危险。有一种很不起眼的毛虫,被它叮一口,皮肤就会变黑坏死,从局部蔓延全身。如果不及时注射抗毒血清,就只能弃骨山林。”不算夸张,就发生在巴西。
“啊?”晓冽发出一声呆呆的喉音,真正恐怖,被毛毛虫叮一口,也会送命?
仇猎又笑了,没有理由的,晓冽便轻易调动了他的情绪。
有多久,他不曾这样轻松自在地对住一个女孩笑了?
“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扳过晓冽的脸,移开她镇在眼皮上的冰袋,仇猎细细审视面前这张不施脂粉的素靥。
凌乱额发下一双隽秀眉眼,薄薄的双眼皮,不仔细看,会被忽略罢?小巧的鼻子下一张粉红嘴唇。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却,已深深烙进心海。
是几时呢?人间四月,那不经意的一瞥么?
无解。
晓冽也回望他,温熙深远的笑眼,挺直鼻梁微微鹰勾的鼻子,以及一双菲薄的唇,沉冷时深刻不易与的表情,在微笑时,悉数化为春阳。
晓雨说他危险,可她自己,却全然信任了他。
青春期逆反心理作祟?晓冽凝视仇猎隐隐生出胡渣的脸,他不是传统型英俊男子,亦不是新世代花样美男子。如果不适打理,估计会是一只大胡子,配上鹰鼻薄唇,倒很有草莽气息呢。
仇猎悠悠太息,看她的眼神,黑白分明地映着自己已然不再年少的脸,但他却可以肯定她已魂游天外。
有些好笑,也有些释然,仇猎轻轻吻上晓冽的唇。只是轻柔的,似呵护般,印在她唇上,没有加深,没有进一步探索,没有天雷勾动地火的欲焰狂烧。
其实,孤男寡女同处于一室,以他的技巧,引诱得女子同他抵死缠绵,决非难事。
他可以轻轻解开那堇色如水的夏衣,又或者狂野地撕碎它们,然后将她推倒在散落黑白、彩色光影斑驳照片的地板上,温柔也好,激烈也好,紧紧的,肉体交缠。
然,他没有。
只是如此温柔一吻。
倘使不能令她一直幸福,他不会轻易攫取了她,然后将她独自一人,弃在红尘里。
抬手,理顺晓冽乱蓬蓬的流海,在她一霎不霎的茫然眼神中,朗然微笑。
“嗯,差不多了,恢复神采,可以见人了。”仇猎修长的手指,流连在晓冽眉宇间。
晓冽回过神来,素白脸皮,倏然飞红。
仇猎温热、略带烟草味的气息,犹存于唇畔。象和熙的、来自旷野的微风,那么轻,不带一丝侵略与霸道。
晓冽不是天真无邪不晓世事的纯洁少女,她太知道,男人所说的同所做的,有时是多么不一致,藉爱情之名行伤害之实的,大有人在。
可是这个被坊间传为危险表率的男子,却让她波澜不兴的心,在沉寂如许多年后,有淡淡潮润复苏的破土声。
细细的,小小的,却足以在空旷的灵魂里,回荡成轰然巨响。
“走罢,我送你回家。”仇猎留恋地收回自己的手,“再不走,狼人就要变身了。”
半拥着晓冽走到门口,仇猎哑然失笑,她一只手里,还紧紧捏着几张照片,且至今浑然不觉。
“喜欢是吗?等冲洗/炫/书/网/整理好之后,送给你一份。”
“啊?”晓冽不明所以地发出一个十分呆滞的单音,然后随着仇猎的目光,往自己手边望去,原已飞红的脸皮,又深了一层胭脂色。点点头,晓冽承认。“很喜欢,恨不能即刻化为影象中人,就此停留,乐不知返。”
将晓冽眼底那近乎惊喜的颜色悄悄放在心间,仇猎拥着她出门。
送晓冽到达她住处的小区门口,仇猎应晓冽要求,就停车在这里,没有再往里送。他不是死缠烂打男子,晓冽想暂时不透露住址,他便大方应允。
来日方长,不是吗?
下车时,晓冽戚戚哀哀磨蹭了一下。
“怎么?怕黑?要我送你进去?”仇猎逗趣。
“那个——我的维尼记事本,可在你处?”晓冽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
呵呵,维尼。仇猎的薄唇抿一个微笑,那本似能让他看见晓冽内心的笔记本啊。
“是的,在我这里。”他并不讳言。
“可以还我吗?”晓冽眼巴巴望着仇猎。如果还我,我就在里给以你为原形的花花大少一个美满结局,晓冽在心里许诺言。
“呵呵,目前不在我身边,放在我离岛的家里了。”仇猎耸肩,“等我从亚马逊回来罢。我带你去取。”
说完,仇猎倾身,在晓冽颊上成功偷香,然后便驾着他的悍马H2越野车,往夜色中飞驰而去。
留晓冽在原地,呆愣半晌,才省得轻捂脸颊,在心中暗暗发誓,那个温柔吻她的男子,一定是她的错觉。这个开车狂野、迅速融入夜色的危险分子,才是仇猎真面目。
但嘴角小小笑纹出卖她。
莫名地,晓冽期待下一次相见。
第六章 情伤;最无奈
突如其来的,外头下了一阵太阳雨。
热辣晴空之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洒下如珠如玉晶莹的水滴,来得疾,去得也快。但并不能缓解持续十日之久的燠热天气,相反,雨水稍后迅速蒸发,地面上更是暑意蒸腾,闷热难当。
晓冽坐在阳台上,小小的绘有工笔花鸟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
迎面,有海风微微拂来,虽不能解暑降温,也聊胜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