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仇猎缓步踱开。
晶悦酒店落成,他还是第一次走进来。大堂中央悬挂着复古风格的水晶吊灯,光影柔和,蓊郁青翠的室内植物,带给人蓬勃生机;大堂一隅的咖啡吧里,三三两两坐着本埠最知情识趣的美丽女子,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只等有惜花之人,慧眼识珍,将她们带走,从此花花世界,挥金如土。
仇猎负手而立,忽略美人儿们暗暗送上的眼波。若他肯,以他仇家二公子的身份,想左拥右抱,决非难事。即使撇开身份不谈,他也有大把资本,夜夜醉卧美人膝。
忽而——仇猎侧首观察大堂中墙壁上悬挂的印象派油画——堕落是太容易的事。
金钱、权力,还有性,太太太诱惑,有如毒品,让人一旦沉溺,再难挣脱。
背后传来电梯抵达底楼的轻轻铃声,仇猎淡定转身。
落入视线内的,是一位清瘦但精神矍铄的老夫人,一头银发如雪,眼角皱纹似网,却未加掩饰;珍珠灰色便服,优雅从容。
看见仇猎,她微微一笑,竟依稀生出极雍容华贵之气。
即使做足心理准备,仇猎温熙的眼,也掠过淡淡意外。
这位老夫人,他是认识的。不但是在介绍世界五百强企业的财经杂志上,还在国家地理杂志上,他都读到过介绍她的文章。
微微一笑,仇猎迎上前去。“您好,弗朗索瓦夫人。”
她看见仇猎走近,优雅地扬起手。“有劳年轻英俊的男士,陪我这个枯燥无趣的老太太,度过一个不算短暂的应酬之夜,没有搅了你原有的约会罢?”
仇猎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礼貌一吻,然后将这只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坚定之手,搁在自己臂弯之内。“这是我的荣幸,夫人。”
现在他知道大哥为什么会遣他出面应酬了。换作旁人,这将是极乏味的一晚,无论说什么,大抵都有班门弄斧之嫌。毕竟,这位夫人有着传奇般的(炫)经(书)历(网):商业巨子的惟一继承人,自宾西法尼亚大学毕业后,毅然放弃继承权,投身到自然科学研究中去。沙漠、草原、丛林、高山海洋,她的身影足迹遍布全世界。后来,她有幸嫁给一位全力支持她事业,爱她胜过一切的丈夫。直到她四十五岁那年,她丈夫在飞往阿拉斯加冰原探望她的途中,飞机失事亡故,她再次毅然放弃一切,回归万丈红尘,只为保住丈夫留下来的环保型化工厂。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仇猎是佩服她的,佩服她举重若轻,拿得起,也放得下。
他想,这不会是一个无聊的夜晚,他们会有许多共同语言的。
到达世纪广场西侧,举办摄影展的博物馆现代艺术展厅,一种原始、狂野甚至带有{炫}残{书}酷{网} 美丽的视觉冲击,迎面而来。
极致的动态,沉默的静态,爆发的瞬间,垂死的挣扎……大自然中的动静之美,被浓缩定格在一帧帧照片中,让人屏息,不自觉地敬畏。
“能又回到他们中间,哪怕只是这一晚,真是太好了。”弗朗索瓦夫人感慨万千。
仇猎展开爽朗笑容,指着一幅大群火烈鸟将湖水映成一片迷人粉红色的照片,道:
“这是夫人年轻时拍摄的吧?Nikon六百毫米镜头加增倍镜,画面细腻得连蓝天白云的倒影都清晰可见。我就是看了电影《走出非洲》和夫人您写的关于纳库鲁湖国家公园系列报道,才去了肯尼亚。”
弗朗索瓦夫人闻言,转头凝望仇猎,榛色眼里有些许意外颜色。
“是的,夫人。”仇猎想起,在肯尼亚炽热的天空下,他流下告别初恋的眼泪。那微咸的液体,迅速蒸发,却在脸颊上烙下灼伤般的刺痛。“彼时,正是我人生最痛苦时刻。可是,东非大裂谷,让我感受到自然之伟大。站在悬崖边上,我突然意识到同地球几十亿年形成的巨大伤口相比,人类的伤痛,多么微不足道。看到大裂谷孕育出的湖泊和她周围的生命,我自问:我的伤口呢?能孕育出什么?仇恨、嫉妒还是罪恶?那时我灵魂里的一些东西,被净化了。所以,我沿着夫人文中记叙的路线,展开一场真正探索之旅。”
弗朗索瓦夫人拍拍仇猎的手背,这孩子,曾经吃过苦罢?
“有些东西,(炫)经(书)历(网)过,便一生难忘。”
是啊,仇猎颔首。(炫)经(书)历(网)过,便一生难忘。
“啊,黑嘴鸥。”夫人轻喟,“我们科研小组曾救过一只小黑嘴鸥,用鱼肉浆一点点把它喂大,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可是,我们都没有去亲近它,因为它终将回归自然。”
“可是仍然有母亲放孩子去飞的心情罢?”仇猎轻轻问。他的双亲,每次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目送他离开。
“是啊,希望他自由,又盼他记得回家的路。”夫人眼中闪过回忆的甜蜜。“先夫,也似宠孩子般宠我,从不阻拦我成个世界乱跑,却总是在原地接住我倦归的身躯。”
“您很幸福,夫人。”仇猎握了握她的手。至少,他们相爱相守过,至死,她的丈夫都深爱她。
“和在原地等你的人,分享你的每一次探险,让她体会你的感受。”两人踱至一幅两只幼狮嬉戏撕打的趣致照片前,“你也会幸福的,我的孩子。”
“我担心吓坏她。”仇猎耸肩。晓冽仓皇逃跑的身影,不期然浮现脑海,惹他微笑。
“我相信你有猎人的沉着冷静和隐忍,更有猎人的机敏矫捷和迅速,必不致吓跑她。”弗朗索瓦夫人笑谑。她喜欢这个男孩子,倘使她与丈夫拥有爱情结晶,大抵也会同样出色罢?有她血液中狂野奔放的天性,也有丈夫儒淡包容的秉性。
“借夫人吉言。”仇猎执起夫人的手,轻轻一吻。眼角余光,扫见一个苗条身影,灰蓝色针织长衫,米色裤子,万年不离身的黑色运动背包,只是一闪,便混迹人群,不复可寻。是晓冽吗?仇猎淡淡想。
“听说……”弗朗索瓦夫人柔和的声音将仇猎的注意力唤回,“你是旅行公司资源开发经理,那么,有没有兴趣在公务同时,替弗朗索瓦环保基金拍摄旅行纪录片?”
仇猎听了,笑眼里掠过明亮光芒。他扔下相机太久,害怕镜头后带有情伤的回忆,一直,也没找到重新拍摄的冲动与理由。
“夫人怎知,我懂得摄影呢?”
“因为,你有一双好眼睛,孩子。”她有些得意地微扬下巴,“观人之眼要强,看人之眼要弱。你就拥有这样犀利敏锐的观察力,却又温熙平和的笑眼。”
仇猎有感慨,也有英雄相惜似的动容。
“您真是位可爱的女士。”
“那么,你是愿意替基金会兼职喽?”
“乐意为夫人效劳。”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这一夜,一对忘年之交,尽兴而归。
摄影展,晓冽只看了一半,便匆匆回家。
因为,晓冽在展厅里,一眼看见仇猎。那么伟岸英挺的身躯,即使不刻意张扬,也是绝对不容忽视的焦点。他站在一幅幼狮嬉闹照片前,与一位银发老夫人低声交谈。
环境相对安静、并不嘈杂的展厅,令他们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是语调优美的法语,晓冽闪身在一根立柱后,以免被仇猎看到。想到自己差强人意的英语听、说读写能力,以及屡考不过的英语四级,晓冽就不免泄气。
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呵。
不跑上去问他自己的维尼记事本是正确的,晓冽想,不但冒失,而且无礼。
晓冽从立柱后偷偷瞄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两人,考虑再三,她慢慢自展厅中退出来。
外头夜色正好,本城的空气指数一直因环保意识良好,而维持在优上。广场周围栽种的植物,正绽放夏花,香气随风,令晓冽沮丧不已的心情慢慢平复。
晓雨没错,的确有意外之喜,因为,灵感来了。
晓冽捏紧拳头,暗想,维尼,你安心罢,我决不教你白白遗失。
哼,我要写一个花花公子,还是那个以仇猎为参照系的大少爷,在酒店茶座里拾获一本写满奇怪符号的行事历,在好奇的驱使下,花花大少想解开行事历上的密码,以致惹来杀身之祸……
晓冽狠狠在心里想,拾到我的记事本又不把它还给我的人,你有难了!
有点稚气、有点赌气,晓冽决定以口诛笔伐方式,报复令自己足足低落了许久的仇猎先生。
晴朗夜空里,繁星闪烁,仿佛见证晓冽的决心,也仿佛,默默祝福所有夜空之下的人,都幸福快乐。
仇远推开门,并不意外看见弟弟在收拾行囊。走到床边,仇远坐在床沿,看仇猎有条不紊折叠衣物,有些感慨。他连这样琐碎小事,做起来都似蓄势待发的野生猎豹。
“又要去哪里?”仇远淡问,“今次合同顺利签约,你功不可没。可见我们兄弟携手,其利断金,还是留下来罢。”
“那是大哥你具备实力,且夫人是公私分明的商人,不会仅仅因为大哥投其所好,找我陪她去看摄影展,她就会让步。所以,始终是大哥领导的公司实力出众。”仇猎温笑拒绝。环保日化生产基地项目能顺利签约,他其实没有起任何作用。
仇远只是微笑。无妨,来日方长,总能教他想到法子拴住这个如鹰般酷爱翱翔天际的弟弟。
不经意间,他瞥见仇猎湖蓝色枕头旁搁着一份《一周》,不禁骇笑。
“阿弟,你何时也看起这种时尚周刊?我还以为只得安洁顶喜欢看里头的八卦是非呢?《一周》早前采访你,也不见你拿一份来看。”
仇猎随兄长视线望去,也笑了开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呢。
只是,当他看见本期导读上,那醒目的“不爱天使”的标题,便情不自禁买了一份。
许是心间有了牵系罢?凡能令他联想起晓冽的事物,总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多留心注意。
这样的改变于他,是好是坏?他不得而知。可是,每每想起晓冽在公园里说的那番话,如今已化成“晓猎”笔下细腻文字,他便会发出不自觉微笑。那似多棱镜般,不晓得会折射多少光影的女子,与他欣赏的作者“晓猎”,渐渐合二为一,悄悄驻扎在他沉寂长久的心底,成为小小秘密。
不过,有时命运真会捉弄人,在他希望能在都市里再次遇见她时,那样意外的邂逅却再不可求,真正无奈。好在,他并不是容易失望的人。
“傻笑什么?”仇远在弟弟眼前挥手,“母亲说你最近常常一人独坐,笑得寿头怪气,我原不信,今天看来,倒是真的。”
仇猎微微闪身,格开兄长的手。“大哥有时间研究我,不如多陪陪大嫂,早日生下宝宝,教父母亲享受含饴弄孙之乐才正经。”
仇远镜片后精光乍现,毫不迟疑地反腕抓向仇猎的脉门。“去你的!安洁还年轻,她想多过几年二人世界,我自然不会强求。何况父亲母亲不急着升格当祖父母。倒是你,好考虑结束这种漂泊不定的行者生涯,找个好女孩,结婚生子,安定下来了。”
“咦?母亲派你来当说客么?”仇猎哪肯轻易被兄长擒住,立刻后仰翻身。
两兄弟便在卧室里施展起拳脚来。仇猎长于快准狠的实战打法,而仇远则相对更习惯等待破绽,而后攻击,两人竟也不相上下。最后,两人统统累得瘫倒在大床上。
“想不到大哥的身手仍然如此了得。”仇猎慨叹。少时,人人嫌他们是走资派子女,不是不予理睬,便要上来狠狠嘲笑欺负。他们哪里肯任人打骂?自是由兄长出谋划策,他这个“野猢狲”上场执行。两兄弟常偷偷练习拳脚功夫,他们不怕皮肉吃苦,但仇家人的荣誉尊严决不容践踏,怎样也要捍卫。
“我是仇家的孩子,也是你仇猎的哥哥,无论如何也不能太弱。”仇远笑云。
仇猎沉声笑,胸膛振动,发出好听的低音共振声。
“阿弟。”
“嗯?”
“这里,是你的家,不管你心里多么不痛快,亦或多么不想面对我们,也请你常常记得回来看望父母亲。”仇远知道,这是仇猎心头的一个禁忌。可他们曾是无话不谈的手足,在他得到了幸福的时候,他同样希望弟弟会放下过往,寻求属于他的幸福。
“大哥,我早已经放下了,你信吗?”仇猎侧头看住兄长,“只是,性格决定命运,我想我注定适合当一个行者。在同一处呆久了,浑身都不自在。”
仇远沉默,是这样吗?
“还有——”仇猎笑嘻嘻以肘捅捅兄长腰侧,成功地看见仇远缩成一只虾米。呵呵,怕痒这个弱点,还真是数十年不变呵。“告诉母亲,我并不是打算清心寡欲,暮鼓晨钟,就此当和尚去,只不过是一直没有出现让我怦然心动的女孩。我要求不高,只要能令我心动,就行。”
“糟糕,以你的眼光,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