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冽坐在阳台上,小小的绘有工笔花鸟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
迎面,有海风微微拂来,虽不能解暑降温,也聊胜于无。
遥遥的,晓冽望见一阵骤雨后,悬在离岛上空一道绚丽的彩虹。
彩虹的彼端,就是幸福的天堂。
晓冽脑海中忽然跳出这样的句子。
幸福吗?晓冽勾唇而笑。她决少这样,露出近似自嘲的讥诮笑容。她不希望亲友看见,觉得她不开心。
可是,独处时,晓冽这样的表情,常会不自觉流露。
彩虹彼端的幸福,在晓冽看来,太过虚幻。
执起搁在一旁小茶几上,盛有冰镇酸梅汤的青花小碗,晓冽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眯起眼,享受冷饮滑过食道时带来的沁凉感。
在盛夏里,静坐片刻,喝一盏解渴消暑的冰饮,之于晓冽,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
忽而听见门铃响,晓冽懒洋洋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面孔被酷热蒸得红通通的晓雨,工整的米白色套装和小巧公文包说明她是自公司来。
“喏,你的信。”晓雨将一手拎着的大纸袋递给晓冽,“我正好公干,经过你的邮政信箱,替你把信统统取来了,好沉啊。”
晓冽连忙接过纸袋,放在一旁,又跑到厨房,倒了一碗冰镇乌梅汤给晓雨解暑。
晓雨大口灌下,继而伸手捅捅晓冽肩窝。“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不要因为热,就成天孵在家里不出门。”
晓冽大力点头。爸爸妈妈也这样说。她只是嫌太阳太盛,决定当夜行生物,等阳光散尽,才出去散步。
晓雨略放心,深知晓冽只要答应了,便不会食言。微微一笑,晓雨又急惊风似的走了。
晓冽摇摇头,有一个雷厉风行的姐姐,有时令她不好意思太过懒散。垂眸看一眼满满一口袋信件,晓冽做几个柔软动作,振奋精神,弯腰提起,走回阳台。
拆信阅读的过程,是愉悦的。
看读者肯定自己的创作,给予鼓励和支持,汲取有用的资讯,是一种莫大享受。
也有措辞激烈的抨击和批评,晓冽一贯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态,平静对待。倘使有恶意攻讦,晓冽只一笑置之。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如逝水般,匆匆而过。
夕阳如火时,小茶几上已堆积小山般的已阅信件。
晓冽伸手进纸袋取下一封信,手指触到厚实坚硬物体,一愣。
拉过纸袋,仔细一看,晓冽有些意外。她摸到的,是一只大号牛皮纸袋,厚重地搁在最下边,拿在手里,分量不轻。
不会是邮包炸弹罢?晓冽吐舌。最近探索频道推理探案的节目看太多,连做梦都有杀人狂魔挥舞电锯四处做恶。梦里晓冽神勇无比,每到关键时刻,便会伸出一根手指,气定神闲宣布:真相只有一个!也并非全然无畏无惧,只是,身后总有一道伟岸身影,坚定傲立,在晓冽需要时,适时伸出援手,必不教晓冽陷入险境。
晓冽露出微笑,潜意识里早已封了仇猎为英雄呢。
将暗夜里最隐秘的梦境轻轻搁回心海,晓冽侧耳倾听。嗯,牛皮纸袋里没有时钟滴嗒作响声,微微揭开纸袋一角,也没有可疑的接线,唔,警报解除。
晓冽打开纸袋,抽出里面厚厚一叠硬物。
然后,惊讶之余,晓冽眼中喜色笑意渐深。
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一叠照片,黑白颜色,轮廓粗犷,光影细腻。
每幅照片,都似要跃出纸面,给人极强烈的视觉冲击。
天高、云淡、树深、风徐,原住民褐色皮肤之深刻纵横的皱纹和亿万年来相似明亮而无垢的眼波……一切,都如此平静从容地展在眼前。
晓冽被深深震撼。
透过仇猎的眼,透过仇猎的心,晓冽看见全然不同的世界。只是这样看着,已肃然起敬,敬畏不已的世界,屹立在苍穹之下、与自然生生相息的世界。
翻至最后一张,原著民少女笑着一双漂亮大眼,无邪地注视镜头。
下边,有一行以油性笔写的大字,遵劲有力:
若想取回维尼记事本,请于本周六上午九点至离岛码头,仇猎。
一旁还画着小熊维尼的头像,惟妙惟肖。
看那语气,端的象是绑匪绑架了肉票,然后致信肉票亲友,若不肯付赎金,便要撕票的感觉。
可是,晓冽却笑了,直来直去,决不藏头露尾,与这样的人往来,总是快事。
再看下头日期,计算下来,可不正是这个周六?
晓冽捧着照片,傻呵呵笑起来。
维尼,等我,我们就要重逢了。
结果,晓冽妈妈下班回家,便看见女儿一副心花怒放满脸傻笑模样,忍不住对随后进门的晓冽爸爸嘀咕:
“老伴儿,她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罢?”前阵子学夜半狼嚎,今日又作傻姑模样。
晓冽爸爸摇头,这个女儿已经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没事,好过她死气沉沉。”
周末上午,离岛轮渡码头前,仇猎与Alex凭风而立。艳阳之下,蓝衣白裤的Alex清爽俊美,海风拂得他丝质衬衫微微舞动,令他看起来直似欲乘风而去的天使,冷冷的,也懒懒的。
而站在Alex身旁的仇猎,则正相反,早已汗湿衣衫,米色麻质猎装的前胸后背透出汗湿的印子。
这样两个气质迥异的男子,并肩而立,很难不吸引路人注目。
女子多半爱俏,明目张胆也好,娇怯羞涩也好,她们的目光多数流连在Alex身上。
仇猎微笑。“难得你竟然肯陪我站在这里,任由各色女郎用眼光将你生吞活剥。”
“我却只想被一人生吞活剥,同她骨血相融。”Alex郁郁的声音,淡淡响起。
“回去有什么打算?”
Alex耸肩。“不知道,多年来我一直笃信爱她就给她自由,我所受的教育也不允许我强迫女性,违背她们的意愿。可是,猎,我还能在原地伫守多久?即使是深广包容的湖,(炫)经(书)历(网)千百万年的苦苦等待,也有干涸的一日。”
仇猎怎会不明白Alex的内心?没人应该为一段无望的感情漫无止境的守候下去。
除了父母对子女,这世界上并没有天经地义的爱。
就仿佛,他以为那个在他身下辗转承欢的女子,会微笑着等他回来,拥抱亲吻抚慰他风尘仆仆的身躯和灵魂。可是,她却奈不住等待的寂寞,投向另一个更宽容更坚定的怀抱。
Alex的寂寞,只怕更深。
“或者,会学你,天涯海角地游走。”Alex怎样晒也始终白皙清爽的脸颊上,掠过淡而又淡的放弃。有一首歌,那么漫不经心地吟唱: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
他是男人,有血无泪。可是他的爱让他痛得太久,痛到累了,痛到麻木。
仇猎无声太息。在爱情一事上,他们都是伤兵。
远处,传来渡轮靠岸的汽笛声,悠悠的,不急不徐,仿佛不被眨眼即逝的时光所影响。
渐渐,奶白色小渡轮靠在码头上,乘客鱼贯而出。
有穿月白色中式对襟短袖真丝衬衫,黑色直管长裤配浅口深蓝色懒佬鞋的女子,在人群中眯眼四顾,然后慢吞吞往仇猎所站的方向走来。
仇猎抬腕看表,八点五十七分,估计等晓冽磨蹭到眼前,大抵正好九点。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勾起唇角,这个通身上下总似透着无限慵懒的女子,其实倒很守时。
站在仇猎身侧的Alex眼底掠过淡淡欣喜。猎很久很久,没有因为异性,展露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容了,即使浅淡,他亦替猎高兴。
只不知,自己的幸福,又在何方?是旧日里记忆中的美丽,亦或是初初闯入生活的那抹天蓝?
晓冽走到仇猎跟前,很意外他身边还站了一个忧郁倦怠的俊朗男子。然即使如此,也丝毫无损于他通身散发出的尔雅气质,清冷疏离的,似一个厌倦万丈红尘的天使,只因迷路,才不得不恋恋人间,不知几时,便会振翅而去。
晓冽向Alex淡淡颔首,视线便转向仇猎。
“早。”
“早。吃过饭了吗?”仇猎伸手取下晓冽肩上的黑包。便是这只包令他们结缘,他是见识过它的分量的。
晓冽点头。不吃早饭?妈妈会以极其哀怨眼神注视她,仿佛觉得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晓冽顶怕妈妈这一招,哪敢不吃早饭?而且,她经不得饿,才不行这等虐待身体之事。
“那么,走罢。”仇猎将另一只手伸向晓冽。
晓冽只迟疑一秒,便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那天海边,仇猎掌心温热干爽、微微粗糙的感觉,象一道安全的包容,让晓冽无法抗拒。
“我回去了。”Alex向仇猎挑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你遇到一个好女孩,不被皮相所惑,要好好把握。Alex的眼波,这样祝福。
我会,你也要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仇猎弯眼微笑。
“再见。”
“不问我载你去哪里?”越野车开得稳而快,降下的车窗,令风将话语吹散。
晓冽摇头,又何须问。曾经,夤夜随他天涯海角而去的心都有,这莽莽红尘,又哪里去不得?
仇猎见了,咧开一个爽朗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晓冽也不打扰他开车,一手支颐,细细观察仇猎。
他比一个月前更形黝黑,微卷的头发长了许多,被汗水浸润,搭在颈背上;脸颊亦比初见时更清瘦深刻;专注于路况的眼,在温和中,透出锐利;裸露在短袖外,操控方向盘的手臂上,有隐约可见的疤痕,长短新旧,有些触目惊心。
觉察到晓冽的注视,仇猎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失笑。
“每次外出回来,总要带些纪念品,这些伤也不例外。”
晓冽轻眨眼睫,这是去游历要付出的代价吗?
仇猎空出一只手轻揉晓冽的短发。
“每道伤痕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或惊险,或好笑。因为痛,所以深深刻在记忆里。将来老了,不愁没有谈资给儿孙们讲故事。”
晓冽呵呵笑,可不是?不会比一千零一夜逊色。
“啊,当心!”
突然,马路上有一群穿奇装异服的少男少女,横行而过。
仇猎敏捷地刹车,让这群青春到肆无忌惮的少年先行通过缓行路上。
“我老了,这些小朋友的衣服真是让人备受冲击。”仇猎调侃。
晓冽看仔细了,【炫】恍【书】然【网】大悟。
“电视塔近几日有一个国际动漫展,这些人大抵都是参加Cosplay show的。”晓冽至少认出魔卡少女小樱,人形电脑小唧,火影忍者和杀生丸大人,“所以才穿成这样招摇过市的罢。”
有做CS打扮的少年转头冲仇猎的车狂吹口哨。
“大叔,酷车!”
仇猎大笑,晓冽微笑,十几岁挥洒飞扬的青春,他们也曾(炫)经(书)历(网),怎会不理解少年的心?
待打扮各异的少年们穿过马路,仇猎重又启动引擎。
“我少时躲在不为人知处,偷偷翻看欧美漫画。十分羡慕那些身手了得、惩奸除恶的侠士。曾偷穿母亲的紫色羊皮风衣,试图把自己变成闪电侠。”
晓冽想象年轻二十岁的仇猎穿紫色皮衣扮闪电侠的情形,却怎样也无法把那种蠢到毙的惨绿少年形象同眼前的仇猎联系到一处。
“想笑就笑罢。”仇猎咕哝,他也知道听上去很蠢。
晓冽摆手。“我只是无法想象你当时的样子。在我年少时,也曾幻想自己是花仙子,还一人分饰多角,扮演大反派娜娜小姐和波奇,自言自语得不亦乐乎。”
仇猎倒毫不客气地朗声而笑,他能想象脸上有几粒雀斑、大眼伶仃的小女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会儿俏皮,一会儿蛮横,一会儿奸诈地演独角戏。寂寞的身影,却一定很可爱。
“长大之后,不再自言自语,只是统统转化为文字了,是吗?”他笑问。
晓冽大力点头,没有否认。不错,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爱恨情仇,齐齐化为笔下文字。
仇猎又笑了。这样诚不欺人的女子,是单纯,还是天真?
阳光与风,将两人的笑颜,紧紧交织在一起。
仇猎将车停在大宅门外,等晓冽下车,同她一起推开缠满爬藤植物的雕花角门,步上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修剪整齐的大叶黄扬就象列队欢迎的士兵。
晓冽饶是做足心理准备,也被仇家大宅院迷你公园似的布置深深吸引。
很难想象,在离岛这样一块寸土寸金的商业区,除了那座令地产开发商垂涎三尺的中央公园,还有这样一处幽僻安静的深广空间。
晓冽被满目苍翠吸引,几乎不想前行。
仇猎挽住她的手臂,半拖着晓冽向前走。“前头景致更好,少不得教你流连,这儿就免了罢。”
晓冽嘿嘿笑。她是刘姥姥,才进了大观园,看着好看处,难免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