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晨倚栏望着什刹海那结着薄冰的水面,白色的雪粒子随着风的扫荡,在冰面上到处滑行。夜空暗的发红,放眼看看四周的万家灯火,每一个窗口里都透出一个温暖的灯光,特别是在这寒冷的冬夜尤其让人向往。转眼又有三年都没得到步兵、黎军和海军的消息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寒冷的风雪之夜肖晨想起遥远的亲人,曾经感受过温暖过的人最容易感到寒冷,特别是独自徘徊在这清冷的街头。她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路伸向何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生活。“茫然”,这时她才深刻地理解“茫然”这个词的含义。这是指一个人找不到方向,在辽阔的时空中一种非常无助的感觉。寒冷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肖晨不得不戴上羽绒服的帽子让自己完全蜷缩在这件羽绒大衣里。
站在冰冷的大街上很久了,她感到自己几乎被冻得快要僵住了。她用力的跺了跺脚,沿着脚下的路没有目标的走着,来到一家饭馆门口。朝里望一望,人不多,而且很干净。肖晨想起多年前,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她自己一个人在一家小饭馆喝酒的事。那天的雨下的可真大,地面上都是茫茫汪洋。那时她不用考虑喝多了怎么办。因为,那时有一个关心自己的兄长,他能随叫随到。今天自己还能喝酒吗?要是今天喝多了怎么办?肖晨心里很矛盾,因为,此时,她太需要酒精的刺激了。她没有忘记,自己曾两次三番地向步兵保证;保证决不一个人在外面喝酒,特别是晚上。可是现在她做不到。这些年她紧锁心门,强冻感情,始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生活环境。她想喝点酒,来麻痹一下自己的神经也可以温暖一下自己的身心。肖晨站在这家饭馆外的门口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还是要二锅头吧,这是北京人的酒。肖晨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她清楚一开始不能喝得太快。她小小地抿上一口酒,可这酒还没到嗓子眼儿怎么就没有了?是化在嘴里了?还是太少了?喝吧,干吗不大口地喝呢?她一扬脖子,把手里的一小杯酒都喝进去了。酒液顺着喉咙向下走着,还是那股熟悉的辛辣味儿,由于这口酒喝得多了点,就像一个木塞子堵在半道的食管上一时下不去,憋得她满脸通红,她只能拼命地咳嗽,增大肺活量让气流把食管上的拥堵驱散。过了好一会儿,食管才畅通。酒精驱动着将要被冻得麻木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血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像解冻的小河一样在周身奔流起来。真舒服,这种感觉久违了。
每一杯酒都像是一段往事,注满了生活中的苦和辣。是的,莎士比亚说过: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女人在这世上的确是弱者。软弱的如芥草,既只会开花不能结果,更不可能遮天蔽日。最可悲的是女人的软弱还在于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统统维系在男人的身上。多少不甘、多少挣扎、多少隐忍都只能化成女人的泪水和声声的叹息。可悲、可叹又可怜!是那场舞会,那声刺耳的刹车让她无法避免地走上这条没有幸福的婚姻之路。
坐在靠窗户的饭桌前,正好看见饭馆小路对过的那棵柳树,尽管它很粗壮,但却像个老人一样弯腰驼背。那长长的枝条像老女人稀疏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摆动,似乎在独自诉说着那暑去寒来的寂寞往事。此情此景让她想起那首《杨柳枝》:风阵阵雪丝丝,烟雾蒙蒙黄昏时,水汨汨,声嘶嘶,满地落叶无人知,风雪摧残杨柳枝。杨柳枝,杨柳枝,为何不带尖尖刺,任人攀任人撕,折尽细叶剩干枝,寂寞独向黄昏时。她不知这首三十年代词曲的作者姓甚名谁,很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但肖晨很认真地想象着作者的身世,他本人或亲人、朋友中一定有着非常悲惨的境遇。不然谁能把女人的软弱和无奈写得这样昭彰呢?
慢慢地喝着酒,从窗口望去,路灯下清楚地看到外面的雪似乎更大了。柳树旁的那条小路已经铺满了白色,它在向黑暗里延伸。肖晨想起那年在北京站刷夜的晚上,她第一次注意到胡同。那时她不敢走进去到底是怕什么呢?直到现在自己才开始明白;她对那里的人,或者说那个阶层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尽管自己现如今就生活在他们中间,但对他们还是陌生的,她永远都不会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就像是自己当了二十多年的工人,仍然弄不清楚那个复杂的工人阶级的坑到底有多深。都是人但人和人有本质上的不同,如同都是液体,但却是油和水的关系,根本就无法相融。她只是水面上的一滴油,轻轻地漂在水上。为什么自己总是轻轻地飘着呢?
为了忘掉忧伤和自怜,她不停地喝着酒,反复地让自己想眼前这条胡同的尽头是立着一堵墙,而不是躺着一条宽敞的马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就是站在这条胡同的尽头,看到的就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墙。她明白目前这种憔悴衰败的家庭风景,都始于那场残缺的婚姻。现在她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仅仅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她真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家,她真想一直坐在这里,直到望断这冬夜的遥迢!
那是一段迢遥的韶光,转瞬即逝,如同母亲曾给与自己的温情忽然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殁灭了。这些年来生活中再也没有春光值得流连。只有他,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他其实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却把比他大四岁的她当成孩子一样来宠爱着,想起来挺可笑也很幸福。那时他们是那样相爱,爱得死去活来。十六年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不曾见面了,按照常理自己应该为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去殉情,可是她不但没有那样做,还有了一个女儿。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又和他在一起时,还能像当年那样彼此相爱吗?他们都向对方说过“永远相爱,永不变心”,她却走上了另一条路。那么她变心了吗?他相信我吗?他知道我在思念的油锅是怎样煎熬的吗?为什么我们再也没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哪怕小小的一次机会!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折磨我?为什么我总是这样不如意?难道我真的穿上魔鬼的咒衣吗?
都说男人以天下为家,女人以家为天下。男人没有了天下,可以回到家里,经营自己的家庭。而女人失去了家,就失去了天下,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对黎军的深深爱恋,她唯一牵挂的是可爱的女儿,她没有一个家,没有自己的天下。喝吧,喝点酒心里会舒服些,多喝点酒没有家身上也会暖和些。所有的记忆中只有那个春天才是她一生中的幸福,只是春天太短暂,而且没有任何过渡,她一步就迈进这个风吹雪飘的冬天里了。坐在这冬夜的小饭馆里,思绪飘出窗外,飘过胡同里灰矮破旧的平房,飘过什刹海的上空,飘到那一年的北京展览馆,那尖厉的刹车声又在耳边响起。她听着心里被敲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她突然感觉很疼,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疼。
有人打开饭馆的门走进来,带进一团寒气。来人在轻轻地踱着脚她的思绪也在一顿一顿地跳跃着。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温保国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其实她不只一次地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特别是有了女儿以后,她多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生活的快乐幸福,可是,她没能做到,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生活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难懂无法驾驭,人为什么又总是这样令她不解。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温保国早就对她若即若离,他那副淡淡的面孔和躲避的眼光,告诉她这背后还有其他内容。还有什么呢?是另外的一个女人吗?那个喜欢他的人一定是替他管帐的会计,这种感觉一直都有。他为了她长年住在外面?是因为自己的性冷淡吗?可他也没有特别热情过,这怪谁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向她提出性要求了,大概已经有两年多了。他们面对面时却回避着对方的眼睛,而背对背时却又在揣摩对方的脸色和心理。互相说着关心对方的话时,却有一种不屑的感觉,躺在一张床上时却避免肌肤相碰。在外人面前互相微笑,互相谦让,互相尊重。他们一直都在应付对方,在假客套。那算什么呢?对,那是在演戏,自己演给自己看,也在演给别人看。他们从来都没有心身合一过!她不是不想好好和他过日子,只是他们总也走不到同一条路上。
现在他们都演累了,卸了装以后的真面目彼此是这样冷漠。他今天那么做的目的就是在向自己宣布夫妻关系到此结束吧!女儿正需要父母的关心时他却这样不负责任。唉!自从女儿出生后,这个家不但没有别人家那种温馨和谐的气氛,她和温保国反而像两列对开的列车背道而驰。这个家就要完蛋了!可是,我不想完蛋,因为我还有女儿,女儿可怎么办呢?我不该把她带到这个寒流滚滚,险象丛生的世间来。坐在饭桌前肖晨的思路很混乱,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来一杯。
她不停地喝着,她还要再来一瓶。服务员说没有了。什么?你们这是什么态度!肖晨很不满意,她嗓门很大的对服务员说,你们这是为人民服务吗?改革开放了也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就能多挣钱,还怕我没钱给你吗?服务员面无表情地又送过来一瓶二锅头。这就对了,你们又多挣了一瓶酒钱。她立刻打开酒瓶,倒满一杯,一口喝下,啊——!太好了。
静静,漂亮的女儿,她心爱的小公主。她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快乐瞬间的放大,也是一个她没有料想到会出现的孩子。在这寒冷的冬季,孤独的夜晚,只有她使她的心里充满温暖。女儿,是她生命的绳索,牵动着她的思维和肢体。我宝贝女儿还太小,她什么都不懂,一个无辜的孩子,怎么能让她今后过着缺爹少妈的日子呢?我是不是该找温保国好好谈谈?告诉他我想和他好好过,请他看在女儿还小的份上来维持这个家。不,不能去乞求他,为了孩子混一天是一天吧。肖晨到底不是易卜生笔下追求人格独立的少妇娜拉,因为孩子,她没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十六年来自己身心都在苦海上漂泊无论怎样寻觅,也找不到属于她的幸福的彼岸。现在只有靠甜美的回忆来战胜孤独,靠渺茫的星火来点燃希望的火焰。可是,回忆过后依然孤独,渺茫中微弱的星火更加微弱。那个童话般的春天,只是一个童话,不可能回到现实中来。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往事真的是只能回味,而不能回来。
她痛苦地想起黎军和步兵兄弟俩,他们知道我有多想他们吗?他们知道我现在,又在开始另外的一种煎熬吗?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没有了家,我该到哪里去?对,我还可以继续住在那个房子里头,可是,谁又能知道,那房子里装了我多少眼泪和挣扎?装了多少苦捱的日子和难眠的夜晚?真的,那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嘲笑着我的生活。黎军、哥、海军,你们在哪里?我的心里一直想念着你们,可你们的心里还有我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美丽的人生风景只能是青春年少时才具备吗?今后真的再也不会有了吗?十六年,时间就像风扇一样转得太快了。瞬间,只是一瞬间,一切都成了过眼的云烟。
我快四十岁了,是不是已经人老珠黄了?哦,南唐后主李煜那首《虞美人》是怎么唱的?想起来了。酒精的作用下她右手握成拳,用中指的关节敲着桌面自伴自唱起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真是流传千古!“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说得多好哇?她有些支撑不住地趴在饭桌上。
醉眼迷朦中,肖晨看到有人站在她的桌子旁边。她心里还有些明白,但很难控制自己的举止和神态。她问:你为什么要到我的桌子上来呢?你是不是不怀好意?你是肖晨吧?还认识我吗?那人在对她说。她的举止可笑但却警觉地说对那人说,你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说话咱们又有十来年没见面了。我叫庞雅各,你还记得我吗?庞雅各?哦,雅各,亚伯拉罕的孙子、以撒的儿子雅各吗?你的记性真好,还记得我那时给你讲的《创世纪》。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喝酒?还唱起来了?是不是喝多了。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吧。庞雅各温和地对她说。我唱得特别好是吧?我参加过演出,是那种商业演出特挣钱。今天我免费给你唱一支《祝你生日快乐》好吗?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雅各轻轻地,把桌子上那瓶还没喝完的酒拿开。一点都不多,我知道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