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无关紧要。
小院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了,唐斐走了进来。
水墨色的衣衫,淡定的神情,熟悉又陌生的容貌。
他见我站在窗前,眼神一闪:“你不能吹风,回床上去。”
我不去理会,只当他不存在,心里却慢慢升起一股近乎麻木的厌倦。这些日子,唐斐每天都会过来。我对他视若无物,他起初还会忿忿地拂袖而去,现在却仿佛习惯了,纠缠的时间越拖越久。
时间长了,我也开始明白他目光里的含义。
只是略略恍神的功夫,门开了,唐斐的动作很快,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抱起来,放回床上。跟着身下微沉,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漠然望着上方的床幔,不言不动。每次起冲突都会吃亏,等到他觉得无趣,自然会走的。
过了一会儿,耳边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不但没有退开,反而贴了过来,直到把头埋到我的肩上。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拥抱,其中混着某种奇异而渴切的意味。靠得太紧了,体温和呼吸都要混在一起般地密密贴合。有生以来,能够离我这样近的只有左回风而已。我咬紧嘴唇,用力挣了几下却毫无用处:“你滚开!”
我的声音里满是厌恶,唐斐必定察觉了,因为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却仍然不肯松手。
瞬间,近乎狂乱的怒火伴随着屈辱的感觉直冲到头顶。
何必要忍,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我竭力挣扎起来,我不要被他碰到。
还是不行,他的肩膀压得很紧。于是我偏过头,竭尽全力死死地咬了下去,立刻满口充满了腥甜的液体。
唐斐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或许是太过突然,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我的心里好像在燃烧,一口不解恨,换了一个地方,再度用力咬了下去。
很疼么?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痛不痛,因为我自己已经疼痛得快要疯狂,快要死去。
大概吃痛不过,唐斐终于松开了手,他退到离我稍远的地方,侧过身坐了起来。
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我喘息半响才勉强撑起身体。
唐斐坐着不动,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咬得不轻,他的肩膀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渐渐扩大汇在一起的两片血迹。
良久,他终于轻声问道:“悠,你是真的决意恨我,不再理我?”声音里仍然带着一贯的冷漠,然而,朝我凝视的目光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寂寥疲倦之意。
这本是根本不必问的问题,可他不但问了,而且很认真。
心里有些轻微地发紧,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或许是唐斐最后一次试图与我言归于好,最后一次试图向我索取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些方面,他的耐心向来不算好。如果被拒绝了,他会怎样做?我不能确定,但也不想骗他。现在的他甚至不值得被我欺骗。
他想要的,总是我恰恰给不了的。
我平静地告诉他:“不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绝不原谅你。”
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有一刹那,他眼中滑过了一抹近乎于空虚的黯然,但是等到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时,又恢复了惯有的神色。
房门闷闷地响了一声,他走了。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都没有见过唐斐。可是据钟冕说,他每天都会派人来询问我复原的情况。唐仪也带着几个地位较高的弟子又来看过我两次,他提到唐斐把门中各项事务处理得很妥帖,只是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言下之意颇为担忧。
我和左回风之间的事情,唐仪心里多少明白一些,但是他知道唐斐的所作所为吗?我看不出来。
知道与否、参与与否,都是一样的,对唐仪来说最重要的是唐门,不是唐悠也不是唐斐,他何尝不是曾经想置左回风于死地。
要摆脱眼下的状态,只能靠自己。
日子居然变得很宁静,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地配合,尽快地复原。
虽然缓慢,我还是在一点一点好起来。
左回风还是杳无音讯,即使有什么消息,我也无从得知。
我尽量不去想他,然而相识半年,他留下了太深的痕迹。
我渐渐开始失眠,每天都在夜半无缘无故地惊醒,然后反反复复地回忆起左回风陪伴在旁边的夜晚,想起他固执地环过来的手臂,以及温暖舒展的气息。
思念如潮涌来,将我湮没其中,再也无法入睡。
也只有这些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不至于麻木。
当我痊愈到可以独自在小院里散步的程度时,钟冕宣布他已经尽足了人事,要告辞了:“老朽医不了心病,再者素来自在惯了,此地规矩森严,不合吾意。”
如果不是左舞柳拜托,唐斐即使派人去请,他大概也不会来。依照唐门的传统,对他这样医道高明的国手一向敬重,可是这回大概是防着我,所有相关药物、工具都被管得滴水不漏,钟老先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习惯了他每天耳提面命,难免有些不舍。然而唐门不是善地,早日离开也好。
于是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钟大夫,就请你在你动身之前帮我一个忙。”
和唐斐之间的层层牵扯,总要有个了结才行。
钟冕离开的第二天一切如故,风平浪静。
第三天入夜时分,当我端起临睡前最后一碗药时,察觉出了里面的异味。是那种令人几个时辰内不能使用内力的化功散。
眼见端药的丫鬟目不转睛地等着我喝下去,我淡淡冷笑了一下,一饮而尽。
山雨欲来。
丫鬟例行地掖好了被角和帐角准备退出去时,唐斐来了,带着一个药箱。他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一个端着簇新的铜盆,另一个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开水,小心翼翼在屋角摆好。在退出去前,其中一人挑了挑桌上的油灯,似乎加了两根灯芯,屋里顿时亮了不止一倍。
唐斐的神情有些不同往常,眼神看似淡定清明,却交织着某种奇异的光彩,似乎很愉悦,又似乎有几分伤感。
他自顾自地坐下,顺手拖过窗侧的长几,把药箱摆在上面。
我坐起身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感到全身上下都不自觉地绷紧了。直觉告诉我,今夜恐怕难以善了。
唐斐从容不迫,对我冷冷的打量似乎毫无感觉:“悠,钟冕辞别时说你虽然身体还虚,所幸已无性命之忧,我来把脉看看。”说着扯过我的左手。
我用力抽回手,淡淡道:“用不着,只要不必见到你,我就很好。”
唐斐皱了皱眉,反手回扣,捞住了我的手腕:“我有话要说,愿不愿意都得听完,你打不过也争不赢,何必徒劳如此。”他手上跟着加了一分力道:“悠,你此刻根本用不出内力,明白我的意思么?”
很平淡的口气,和当日金顶炸毁前夕一样笃定。我不再动弹,任由他仔细地切脉。
印象中,唐斐从没有这么认真过。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微微舒了口气:“钟冕确是高手,看来是没有问题了。”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没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你有话不妨直说。”
唐斐定定地凝视着我,渐渐地,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温柔眷恋的意味,柔和宁定,深切而弥远。仿佛透过我,他可以看到憧憬的一切。
“我只是想问问,你在外面漂泊的三年中,有没有想起过我?”
打算从叙旧开始吗?真是难得。我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是的,我总是想起他,刻骨铭心。所以一次又一次回到唐门,直到牵挂消磨殆尽,情义两皆虚空。然后他却好意思问,你可曾想起过我。
唐斐等了一会儿,唇边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当然会时时记得我,可是我却一直想要忘了你。小梦心里过不去,她总是不停地提醒我,我只好把她送走。到后来,有段时间每天都忙到深夜,我以为已经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这时候却收到了你的信。”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寒意:“悠,我确实想过放开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每次都是。”
我默然以对,都过去了,唐梦也不在了。
寂静中,唐斐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几:“小梦说你认识了左回风,那时候我才知道,你也可以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外人假以辞色,我甚至还想过你会不会是为了世仇才与他虚与委蛇。”他笑了笑,只是声音里殊无笑意:“可是你和我不同,纵然介怀二十年前的仇恨,也不肯报复什么。多少年了,你心里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我们。所以我才会不知不觉把你看作是我的,无关世仇也无关掌门之位。你开心也罢、不幸也罢,都应该由我而起,自我而终。那些天我每天都在想,即使你不肯回来,也要想办法逼你出来。”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悠,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么多年来,是我欠你良多。我曾经下毒令你几乎没命,也曾经偷袭你,让你重伤昏迷,我和小梦成了婚却没有好好待她,这些你都愿意原谅我,只除了这一次,为了左回风。你这些天不言不语,想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我却盼望你陪在身边,再也不要离开。”
我一言不发听到后面,冷心冷情的唐斐,也会盼望有人陪伴……?
晚了。岁月蹉跎而过,那些悠悠流年里的往事宛如逝水,追忆起来不过徒增惆怅。业已无可挽回的现在,难道他还想重新抓住什么?
“事到如今,说这些没用了。”我淡淡说道:“我不可能留下来,更不可能象往昔一样。唐斐,你什么都要得到,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没用吗?”唐斐的微笑里多了几分飘忽:“我当然知道没用,可是今晚还是忍不住想统统说出来,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些话在我心里积得太久了,越是不说,越是无从开口。”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反正到了明天,你什么也不会记得。”
什么也不会记得……?瞬间,脑海里有什么猛然一闪:“你要……”
目光相对,唐斐的眼神奇异而灼亮,他缓缓打开药箱,取出一块雪白的纱布平铺在长几上。跟着拿出一包金针,一根一根在纱布上摆好。
油灯依然稳稳地燃着,明亮的光芒映出了修洁而稳定的手指,崭新的金针。
唐门有一种秘传的针法,可以封住人的记忆,依灌注内力的时间长短决定封住多久。不久前,我还想过要把它用在叛变的外姓弟子身上,左回风同意了,但要求我暂缓动手,再斟酌一下。
他是对的,谁能忍受自己这样任人摆布欺凌。
左舞柳送来了一个忍字,可是要忍也无从忍起。
唐斐,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
我的心早已经冷了,但它还可以再冷一些,直到毫无知觉。我牢牢拥住被子,向后缩了一下,靠在床头上。
唐斐的声音倒是很稳定:“你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到了明天早上,一切就都过去了。”
看来他并不着急动手,这就好。我咬住嘴唇,暗暗伸手到床褥和床头间的缝隙里摸索,很快触到了一块尖锐的东西。
前些天故意摔碎的药碗碎片,费了不少力气才能藏到现在。
这套针法需要五根长针,十三根短针,唐斐正在检视金针,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意我的动静。
好在两只手都在被子下面,我右手握住碎磁片,朝着左手腕用尽全力划了下去。
一阵冰冷剧痛,两只手同时感觉到了泉涌般的温热液体。手腕是血脉集中的地方,我一向知道划哪里出血最快最不容易凝结。
抽搐般的疼痛一波跟着一波从左腕传来,我竭力保持神情不变,左手一点点移动,直到触及床头靠外一边的床柱,用力抓住。
下面一小块地板已经请钟冕掀开了,血会一直顺着床柱流下去,直接渗入新挖开不久的泥土里,有层叠的幔帐和被子挡住,加上屋里连日来浓郁的药香,唐斐即使近在眼前,也难以发觉。
还记得钟冕当时暴跳的表情,他救了我,我不仅无以为报,还提出了与医者天性背道而驰的要求。
耳边仍然能清楚地听到唐斐在说话,只是多了一点嗡嗡的杂音。
他在对我说:“悠,左回风已经死了,你总要活下去,一直记恨我又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可能释怀,既然如此就全部忘了吧。忘记雁云宫,忘记你和我的身世,忘记左回风;过去的事情有我替你记住就够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我努力过要对小梦好些,可是想要的终究不是她。悠,我此刻已经没有仇可以报,唐门孤清僻静,你却连和我说话也不肯。我早已习惯了你过去待我的样子……明天早上,你第一个看到的人一定是我,我今后会一直对你很好……”
很温柔的声音,几乎不象唐斐,这么多年来,对唐梦,他也没有这样温柔过。应该是真心话吧,因为我听了也不可能记住。
确实,恨有什么用,我从不想恨任何人。
可是唐斐,我还是恨你,也恨自己,你我终究走到了此时此刻。我们走了那么远,远得再也无法回去。
血流得很快,身上已经毫无力气,我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唐斐,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