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催我离开,毋庸置疑。
舍不得移开目光,可是我无法与他对视。
左回风或许是想让我放心,可他一定不会明白,此时此刻,这种平淡普通的微笑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风影是极霸道的至毒,一旦发作,剜心蚀骨,每隔一个时辰疼痛就增加几分。中毒者纵然意志坚强不肯自行了断,一般也会在十二个时辰内活活痛死。
那是连绵不绝永无休止的疼痛,左回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情势如此,究竟要如何去做,才算是正确的。
我望着他,隐隐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再坚持一下,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很快……就会过去吗?
唐斐执意阻挠,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可是他注定不会成功,因为他毁去的药瓶里装的并不是解药。
真正的解药不在我身上,更不在唐门。在那个细雨纷飞的夜晚,我在施毒的同时把解药一并封到了左回风身上。一旦毒性发作,药性就会立即因为气血逆流被引出来。
唯一的问题是药力潜伏日久,运行起来会有些慢,他至少要痛上一个时辰。
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让他没有解药。
至于被唐斐揉成粉末的药丸,其实是我后来为了引导药力发挥兼止痛专门调制的,可是现在没有了……
左回风不知道这些,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以为我觉察不出毒性已经提前发作,还要我先回去解围。
他是真的准备不动声色地死撑下去的。
而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
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独自留下,尖锐的疼痛瞬间划过心头,不断蔓延扩散。
指甲不知不觉刺入了掌心,我垂下眼睛又抬起,终于从容地转过身,对缘持抱拳道:“方丈大师,请!”
仅容两人并行的山路曲折漆黑,一行九人匆匆而下,峨嵋金顶迅速被留在头顶,越来越远。我陪着缘持走在中段,让唐斐在最前面掌灯开路。
若是以前我不会留意这些,可是现在,我不再相信唐斐,也不愿意背对着他。
唐斐就像在荒野里流浪的狼,伤痕累累。无论怎样全心相待,他永远伺机而动,等待我露出破绽。他虽然不想我死,可是也绝不放过。
只有我被他的几滴泪水弄懵,吃了无数次亏还傻傻地继续当他是自己人。
不能不提防在心,我要赶回去,尽快把事情办完。
奇怪的是前面的几个人越走越快,快得简直有些离谱,倒似比我还要急……
也许是今晚太过劳累,头脑有些迟钝,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他们加快了速度,而是我自己越走越慢,渐渐竟有些跟不上。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在缓慢却毫不停滞地变得麻木,内息也提不上来。好像体内什么地方破裂了一般,气力如同决堤的水一般不断流走。
我努力加快脚步,只觉得汗水正在顺着前额不住流下来。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些天来强行用药到了极限?可是从药理上看,应该至少还能支撑一两天才对。
呼吸和心跳都乱成一团,幸好,现在是夜晚,别人看不清我的脸色。
缘持似乎察觉到了异状,他脚步不停,伸出一掌搭在我右手上。一股内力顿时从掌心涌了进来,中正平和,绵绵汩汩,脚步立时轻了不少。
我不敢开口说话,唯有点头以示感谢。
然而不过略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天旋地转,蜿蜒的山路扭曲成了怪异的线条,急速地迎面扑来,在眼前化成了无边的漆黑。
恍惚中,努力伸出手想扶住什么,然而碰触到的一切都从指隙中流水般漏走,手中只剩下虚空。最后听到的是几声已经很遥远的惊呼。
浅淡的香气从遥远虚无的黑暗中丝丝缕缕飘来,一点点把飞散的意识勾回原地,拼凑成形。左回风、唐斐、唐家堡……
当我费力地张开眼睛时,眼前只有唐斐,他扶着我靠在山壁上。
夜色依然漆黑如窒,一盏风灯放在地上不远处,黯淡的光晕在山风中微微摇动。
见我醒过来,他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再吸一点,药力还没有完全解开。”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瓶。
我知道这种香气,是曼陀宁的解药。曼陀宁是间隔六个时辰发作的慢性迷药,从时间看,应该是在太阳还未落山时就中了暗算。
那么仍然是唐斐,比武开始前只有他帮我理了理发带。
加上三年前和初六,这是他第三次偷袭我,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熟悉。
灯光斜斜地映着唐斐的脸,他的表情相当冷静自若。仅仅看了他一眼,我的心已经完全冷了。
所有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身体好像已不是自己的。试着调理内息,内腑空荡荡的,我的内力似乎凭空消失了。很明显,如果唐斐六个时辰前只下了曼陀宁,那么他刚才一定又下了些化解内力的药物。
怀里似乎也空了,不用看也知道所有的毒和药都被他收走了。
“其他人和缘持到哪里去了?”
没有力气,连声音也小得像蚊鸣,但唐斐显然听清楚了。他略略扬眉,显然对我最先问起这件事有些意外:“我把你这些日子用药强撑的事情说了,叫他们先走一步,我替你运气护住心脉后再追上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隐隐多了几分担忧之意:“你的身体确实撑不下去了,等事情完结了,我带你回去好好调养。”
我闭了闭眼睛,他的口气太过平稳,反而令人不安:“事情已经解决,你还想做什么?”
“事情已经解决?”唐斐的神色中有种古怪的嘲讽之意:“是啊,左回风比我想的还要豁得出去,你很快就要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了,当然觉得什么都好。格杀令算什么,唐门算什么,世仇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铺了一道台阶,你就迫不及待地下来了,你……本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左回风已经主事多年,即使左益州倒了,左家的根基也不会动摇;唐门却连伤元气,几年内都不可能回复到原先的景况,加上出了一批内奸,只怕从此再难与左家相抗。”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所以我要做的很简单,趁现在把姓左的收拾掉,你今生再也休想见到他。
锋锐的言辞一句句灌入耳中,头还是晕,我竭力抓住每一句话的意思。唐斐的口气冷酷异常,其中不动声色的笃定却几乎令人颤抖。
唐斐一直是这样打算的么……?是想制住我,然后等待左回风毒发身亡?可是这只会导致左家全力反扑,他不至于笨成这样。
可是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这么有把握。即使中毒,也没有人能轻易收拾左回风。
肩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痛,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试探着问他:“唐斐,纠缠了这么久,难道你不厌烦?我只想让情况稳定下来。唐门需要休养生息,纵然有仇也不宜此刻再起波澜。左家已不会与我们为敌,你何必节外生枝,定要分个胜负。”
唐斐凝视着我,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他本来坐在我旁边,此刻却突然伸出手,把我拥到身前,完全靠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我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
下一刻,唐斐低低叹了口气:“悠,可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是节外生枝,我等今晚已经等了很久。即使小梦不死,无论于公于私,唐门和左家也从来没有和解的余地。我绝不会让你离开,从小梦带回你的消息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姓左的身败名裂,饮恨而终。”
他的口气很平静,可是眼神深处波涛起伏,隐然闪动着奇异的光彩:“你心里疑问很多对么,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默默瞅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我要杀左回风的原因很简单。”唐斐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际,淡淡说道:“放眼武林,唯左家势大,这个人武功智谋又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有他处处压制,唐门不可能真正称霸。我三年来一直在找左家的弱点,本以为自己处心积虑是为了报仇;可是那天接到你的信,得知雁云的一切与我无干后,我却突然发现即使不为报仇,我也绝不容他继续活在世上。”
他顿了一下,端详着我的脸色:“悠,你现在一定在想我要用什么方法达到目的。那几天我也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想。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你不能一直留在金陵。于是我和青城峨嵋议和,订下比武之约,我知道你听到消息必定会回来,如果左回风想得到你,或许也会离开老巢跟过来。他原本没有弱点,但如今你就是他的弱点;只要你还向着我,他什么也做不成。”
“我一时还想不出万无一失地置他于死地的办法,好在连上天都在帮我。当时剑南霹雳堂已经灭在我手中,我发现袁春混进唐门打探消息,似乎有所图谋,于是命人密切监视其他余党的动向。结果订下比武之约后不久就得到密报,这些人在峨嵋金顶附近似有异动,他们在那一带原来还藏着一个火器库,正在偷偷把炸药埋到金顶周围。你知道剑南霹雳堂是我一手灭门的,他们恨我入骨,所以我马上想到了他们的意图。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只看我如何。”他对我笑了笑,“悠,你现在是不是也想到了?”
他在说什么?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思考,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可怕荒谬的想法……那是千万年来岿然如故的峨嵋金顶,此刻高手云集,英才济济,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些炸药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唐斐又怎么可能控制这一切。
唐斐就在眼前,他的笑意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端倪。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
“你难道……”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只吐出几个字就接不下去了。
唐斐柔声道:“这件事关系重大,着实费了我不少力气。为了不让消息提前走漏,我连本门密报的弟子也只好杀了灭口。那些日子我内息已乱,每天晚上还得亲自守在金顶附近观察情况,看炸药如何填埋,引线如何铺设。好几次差点被峨嵋派发现,都是我暗地出手相助,他们才能把一切都布置妥当。剑南霹雳堂虽然覆灭在先,过了今夜却必定名扬四海,也不枉了这些人辛苦一场又赔上性命。”
赔上性命……都已经被他杀了吗?
脑中乱作一团,轰然作响,我想起了唐春的行刺,以及行刺失败后毫不犹豫的自绝。
然后是褚隐南的冷笑:“她的本名叫做袁春,是袁致善的独生爱女。”
前天,唐斐不顾自己伤病初愈,独自到四川分舵带回褚隐南,整整审问了一天。
细小的线索慢慢联成一片,明晰起来。
袁春行刺那天,我刚刚接任掌门。如果由我去峨嵋金顶赴约,唐斐或许就不会去了,所以她忍不住动手;被我制住后担心暴露身份,于是索性自尽……唐斐既然察觉了她的身份,当然有办法不动声色地隔绝她与外间的联络,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仅余的同门已经死了。
在我身边不知道的地方,唐斐独自布下了一个局,如此苦心孤诣、处心积虑。
所以他总是肆无忌惮,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底牌。内奸的出现还有唐梦的去世只会令他加倍地尽心竭力。
所以他毁了左回风的解药,让他没有逃生的机会,也使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有这一招而已。
我的脸色一定糟极了,因为唐斐不再说话,拉过我的手腕开始切脉,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还有多少时间:“你派谁去点引线,什么时候?”
唐斐悠然望望天际:“破晓动手,我早已命人押着褚隐南守在那里。峨嵋金顶出事,围攻唐家堡的人自然无心恋战,不用令牌也足以解围。”他的目光里突然掺入了某种酷烈的寒意:“我交代过了,要姓褚的亲手点燃引线。”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东边的夜空正逐渐透出浅淡的颜色。
天将破晓。
心里像有火在焚烧,我咬紧了牙关。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唐斐改变主意。上一次我威胁要自绝经脉,于是这一次他封住了我的内力。上一次有唐梦来解围,现在唐梦已经不在人世。
惶急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反过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你有办法停下来,你身上带着联络用的烟火对么,现在还来得及!”
唐斐一动不动,任凭我拼命箍住不放。隔了一会儿,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指轻轻地一个一个从手腕上掰下来,声音平静:“悠,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可以欺负到我头上,我决定要做的事也绝不会半途收手。我特地要你陪我一起看着,中原武林灭了雁云宫,今天终于报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