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慢得连自己也不相信,怎么努力也快不起来。
很想见左回风一面;也同样想立即从这里消失,那样就不用见到他。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在脑中绞作一团,结果什么也想不出来,又不能不想。
我唯有极慢地收拾好包裹,极慢地用布带把长发在背后结成一束,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终于开门走进夜色里。
没有人拦我。
最初几步走得慢,离房门越远脚步越容易加快,直到面前突然多了个人,端端正正拦在我面前。
脑中昏昏沉沉,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我一头撞到他身上。黑暗里,我听到了冷冷的声音:“秋,我才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然后就被一路横拖直拽,硬是又拽回屋里。
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左回风。左回风的脸色相当苍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生怕我下一刻会突然消失。他脸上微有倦色,这一天的奔波劳神显然极为辛苦。
这样的他令我卸下了几分戒备,心里泛上了几分莫名的抽痛和不忍:“你累不累?”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如果我刚才没有拦在前面,你是不是就这样回唐门去了?”
我点点头:“不错,你回来了也一样,再过片刻,我就告辞。”
房间里一片沉寂,左回风默默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分分寸寸,点点滴滴,像是想把我所有的心思统统掘出来看个仔细。他探究的眼神里含有一丝渴盼,令我心里空得发虚,几乎想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一室之内,咫尺天涯;只听见两个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起伏交缠。
良久,他似乎冷静下来了,眼中渐渐升起了我熟悉的冷意,说话的口气也带上了几分讥诮:“唐门待你如此,你还肯回去?”
我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口气:“这是唐梦的遗愿,我亲口应允了。”
“唐梦的遗愿……”或许想起了唐梦,一抹不易觉察的伤感迅速掠过左回风的脸庞,令他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这五个字念了两遍,唇边终于绽出一丝冷笑,“你为了唐斐母亲的遗愿做了多少事情,还记得下场如何吗?唐梦虽然与你情谊深笃,可她是唐斐的新夫人,真正考虑的就只有唐斐。她临终的愿望中可有一丝半点替你着想?”
我猛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左回风,唐梦是我的妹妹,她刚刚去世,你说话客气些。如果左舞柳因你而死,你也会答应她的任何愿望,决不会去计较她有没有为你着想。”苦涩的滋味从心底缓缓漫上来,我曾经爱过唐梦,愿意为她作任何事,可是唐梦最后的愿望,依然是为了唐斐:“而且……唐梦对我说,不要为她报仇。”
左回风凝视着我的眼睛,冷笑渐渐转成了苦笑:“可惜你根本没打算理会她这个遗愿。路有许多条,你永远只会选最窄的那条走。你……准备对付我父亲?”
他的语气里有种奇异的萧索,想起他好意把我带来疗养,我却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心里顿时软了一下。然而只要一想到左益州,就会有汹涌的恨意涌向全身每个角落,顷刻间将些微歉意冲得无影无踪:“不错,无论谁害了唐梦,我都要他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更不用说左益州!”我对他淡淡一笑:“你若是担心你父亲,现在不妨动手一了百了;否则,我的手段虽然不及令尊狠毒,想要同归于尽倒是不难。”
“难”字话音未落,一阵劲风拂过,只听到重重的“啪”地一声,整张脸都被打得偏了过去,左脸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打了我。
我茫然地抬起手抚住脸,左回风冷冷地瞧着我,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
好像自从上一次在左家庄的病床上醒过来以后,他再也不曾这样看我,更不用说出手打人……如今是为了他的父亲吗?
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外面的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
无端惨遭毒手的人,明明是唐梦,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没有打他,他凭什么打我。
脚边一声轻响,低头一看,方才一直紧紧捏在手里的包袱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上跌散了,装着药粉的小瓶滚了一地。
本能地弯下腰想收拾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的手,左回风盯住那件染血的外衣,伸手拾起来来展开,看着上面殷殷的血迹,眸光越来越是暗沉:“唐梦是心脉断绝而死的,不会流这么多血;褚隐南身上没有外伤,也不像有内伤……你受伤了吗?又吐血了?”他的手迅速搭在脉门处。
“我没事,这些全是唐梦的血!”我狠狠挣了一下,把手缩回来:“唐梦最重视的人确实不是我,可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只有她肯伸出援手……她只有十九岁,成婚才九天,连蜜月也没有过完,这样一个女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竟令堂堂武林盟主不顾颜面到从背后偷袭的地步?就因为她是我的小妹?”一股悲愤突然直冲上来,填满了整个胸臆,我笔直地迎视着左回风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说我总是选最窄的路走,令尊出手时,可曾给我留下其它选择?”
这些问题,左回风没有回答,他只是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我。
于是我知道,即使是他,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话虽不多,但似乎已经说到尽头。我望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连重新收拾的心情也没有:低声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堪堪站起身来,右手突然被拉住了,跟着猛地一带,我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跟着腰上一紧,被他死死抱住。温暖的触感从紧贴的身体上传过来,然后是炽热的嘴唇,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抬起手只推拒了两下就软软垂了下来。
当他终于把嘴唇移开时,我已恍恍惚惚。迷离间没有了天与他,没有纷纷扰扰的世事,没有唐梦唐斐左益州,只有我和他。
耳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不准,你懂不懂?你居然走得这样容易……”
喘息良久,我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
并不容易,我们毕竟纠缠了这么久;纵使心头的恨意像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却始终磨不去昔日在矛盾挣扎中积下的点点柔情。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
左回风,你为什么要是左益州的儿子?我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你。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他抱得异乎寻常地紧,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会就此沉溺。我闭了闭眼睛,猛地用了几成内力才脱开身,斩钉截铁地开口:“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有些事非做不可,不想做也得做,你……别再难为我了。”
左回风没有马上反应,他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过了良久,他抬起头来,唇边缓缓绽出一抹笑意:“原来,到头来,所剩不过‘难为’二字。” 左回风很少微笑,然而每次一笑都像春风拂面,说不出的好看。在今天之前,我从不知道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淡淡的笑容,竟可以惨淡至斯。
他悠悠道:“秋,你我相识也有四个多月了。我的心意虽然不曾明说,但从来没有掩饰过;你装作不知,却也从未拒绝。我一直想要你开开心心,遇到事情,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什么都肯为你做。我一直在想,尽管我对不起你,左家也对不起你,但你为人善良,终有一天会放下心结接纳我。”
“虽然比不上你那么亲厚,我也一直把唐梦当作妹妹,她去世了我也难过。”他的笑容渐渐敛去,只余眼底的萧索,“人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说要与我爹同归于尽时可有一星半点考虑过我?我以为你至少会和我商量一下,没想到你只想要我别难为你。”
“相交一场,我终究只是个外人。我不再难为你,过了今晚,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我之间……就此算了罢。”
最后一句话余音袅袅,在屋里反复回荡,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只觉得心痛如绞,痛入骨髓。这个舒适的房间还有房间里负手而立的左回风突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的……不正是我要的吗?
我径直朝房门走去,方寸已乱,我要离开。
宁可在黑暗里走上一夜,宁可面对唐斐冷漠幽深的眼神,我不要再呆在这里。
手刚刚触上门把,背心一痛,全身顿时动弹不得,左回风从背后拂中了我的穴道。
下一刻整个人已在床上,左回风伏在我身上。背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那双总是罩着冰霜的眼睛里却毋庸置疑盛满了痛楚和慌乱,我听见他轻声说:“秋,别这样,你不要哭,我不该逼你……”
我哭了吗?
他开始吻我,然后两只手一寸寸一层层解开了我的衣服。细碎的吻从颈项处一点点下移,密密地洒满胸前。我的身体随之一点点热起来,开始发烫。
过了些时候,他把刚才的穴道解开了。
雨声沥沥,仿佛无休无止。
我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缓缓闭上眼睛。
左回风,等这一夜过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但是此刻,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第二十七章抱残守缺
车声辚辚,左家的势力范围被抛在后面,越来越远。
身体还是隐隐作痛,但随着药力逐渐发散到四肢百骸,感觉已经好多了。我斜靠在柔软的毛皮垫子上,下意识地拢拢衣襟,早晨初醒时的羞窘愠怒又再次袭上心头。
那种感觉很难忘记——在片片瓦解般的疼痛中勉力撑起身来时,抬头是某人关切中带点玩味的眼神,低头是自己胸前密布的点点淤痕,有的殷红有的青紫。
肌肤相接,裸呈相对……
然后眼前金星乱飞,加之腰腿酸软,若非左回风在旁边及时扶住,几乎又要倒回床上。
一夜纵情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昂贵……
居然,半点也不觉得后悔。
摇了摇头不愿再想,随手掀开车帘,淡金色的阳光便温柔地照在身上,在车厢里投下浅浅的影子。雨已经停了,今天,是元月初十。
离开四川分舵时没有费什么力气,但开方熬药颇耽误了一些时间;眼下时已近午,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有走完。我对行程并不担心,左回风安排了四川分舵最好的车马,既快且稳,车里垫满了上等皮毛和丝绵软垫,舒适而温暖。
只是,对他的另一项安排就怎么也感激不起来了。
放下车帘,把目光调转回车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权宁……”
坐在对面的漂亮少年一身白衣,倔强地把头偏到一边,用眼角不住偷看我的神色:“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表哥都同意我和你一起去唐门了,我还知道好多对你有用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
“到了唐门才告诉你,否则你肯定不会让我跟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是真的,而且表哥说你这两天身体都会不舒服,需要有人照顾。”
“……”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每每令我苦笑之余回想起昔时朝夕相处的日子,心里就是一股温柔酸软的滋味。权宁的眼睛肿得相当厉害,昨晚恐怕哭了很久,他一直很喜欢唐梦。
“你怎么会到蜀中来?”
听到我不再赶他回去,权宁显然松了口气,低声道:“蜀中传来的全是坏消息,我偷跑出来的,本来想直接到唐门去找你,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姑夫,前几天一直跟在他身边,昨天才找到表哥。”
我犹豫了一下,权宁的姑夫岂非就是左益州,也许他真的知道些什么,所以左回风让他陪着我一起回去。然而,对这样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唐门是太过凶险了。
权宁见我半晌不语,开始得寸进尺,一点点蹭到了我身边,却不说话;当注意到时,他一手拉着我的袖子,头靠在我的肩上,鼻息匀调,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真的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一样会耍赖,也一样懂得决不轻易亮出底牌。
无可奈何地拉过一块狐皮盖在他身上,只觉腰间又传来阵阵酸痛,权宁不重,但我此刻承受力着实有限。
一个多月不见,权宁原本极白的皮肤晒黑了些,神采间也多了几分成熟。以他的年龄,正是对传说中的江湖满怀憧憬的时候,难怪不肯好好待在左家庄,独自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虽然左家的孩子注定是必须学会在江湖的漩涡里从容游走的,可是何必这么着急呢?左回风初出江湖是十五岁,似乎还比他大一点。
人心向来叵测,唐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