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昨夜有消息传来,左家设在岳阳的分舵被袭了,情况很严重。” 我吃了一惊:“是谁干的?”
岳阳地处湖南境内,临洞庭,衔长江,向以富庶丰饶著称,左家湖南一省最大的分舵就设在岳阳,具体地点外人无从知晓。岳阳分舵若被毁去,长江沿岸各省分舵首尾呼应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湖北一省各处分舵亦将大乱。
什么人胆敢捋左家的虎须?
左回风拈起我一绺头发,一圈圈缠在右腕上,直到尽头,看上去直似他的手被捆在我头上一般,那只手缓缓抚过我的脸,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直至颈项。为什么有种他正在捋我的“虎须”的感觉?虽说我的脸上显然没有长虎须。
“秋,你……长得真美。”他的声音比平时轻一些,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脸上立时燃烧起来,我想起那天唐梦因为我的一句玩笑,俏脸红得象块红布,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这样。
所剩不多的理智提醒我,左回风还没有谈到正题,慌忙追问了一声:“知道是谁干的吗?”
有一会儿工夫,我清楚地在左回风眼中看到了昨晚那种灼烧般的神采,里面有一缕不易觉察的失望,然后这两种情绪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贯的冷意:“是我和舞柳做的,为了暂时调开我爹的注意力。”他悠悠道:“我爹要忙着去处理这件乱子,所以唐门这边的计划,他已经完全交由我来实施了。”
已经尽力控制了,可是我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你骗你爹?”
“不错。”
“你不怕你爹叫你去处理岳阳的事,自己对付唐门吗?”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按照我爹的计划,江湖上应当都知道我正卧病不起才对,这种时候我可以潜伏唐门,却绝不能现身岳阳,他没有其他选择余地了。”
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父亲,以足智多谋而誉满江湖近三十载的左益州算计了,或者说,骗了。
胡乱问了一句:“那么,岳阳分舵真的遇袭了吗?舞柳也肯陪着你一起胡闹,一起骗你爹?”
“当然不可能了。”又是那种悠悠的语调,“我若是真拿左家的安危开玩笑,那只老狐狸这辈子也不会放过我了。我和舞柳只是在他行经的沿路都做好了布置,他不打听当然省事,沿途探听消息的话,保证与舞柳的说法差不多吻合。”
差不多吻合?是了,道听途说若是太过天衣无缝反而会令人起疑。云南到湖南路途遥远,天知道这番安排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那么,如果揭穿了怎么办?”
“当然也不能怎么样,我和舞柳都是他的骨血,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从小到大不知被他算计过多少次,总该讨回来几次才是。只是我爹精明得很,不知能瞒几天不露馅,你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起身,梳洗,坐定。左回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这是名单。”
娟秀而挺拔的小楷,是左舞柳的字迹,数了数,整整一百零八个名字,唐殷、唐群、唐寻、唐撰……每个人都姓唐,都与雁云宫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每个人都学会了唐门的暗器手法,医术和毒术……
全身不知不觉绷紧了,可是气恼又如何?痛恨又如何?已然事实如此。
左回风看了看我的脸色:“舞柳当年想要退隐武林时,我爹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她嫁到蜀中,等这些人混进唐门后暗中统率操控。舞柳当时勉强答应了,后来就一直敷衍了事,她不喜欢这些鬼祟的事情。”
“帮你耍这种花招就不算鬼祟了?”努力让情绪平静些。
左回风轻哼了一声:“丢下我在金陵操劳,自己整整逍遥了七年,若是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我还要这个妹妹作什么?”
一下子又有点想笑,他的语气里竟有几分耍赖之意,他……真的很相信自己的妹妹,左舞柳也确实顾惜兄妹之情。如此这般,兄妹二人四手遮天,争取几天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作弄你父亲不要紧吗?就没有其它办法了?”让左益州被自己的儿子气得暴跳如雷其实只会令我心头暗爽,可还是不得不考虑后果的严重性。
“没有其它办法,那老狐狸重视左家的势力胜于一切。”左回风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只能以狡猾形容的笑容:“如果……舞柳突然宣布自己下周就要生宝宝了,倒是有可能,他很疼爱舞柳,而且早就盼着抱孙子了。”
“……”这不是废话吗?
“若是用这个办法,其实比骗他说左家遭袭省事安全多了,他也好几年没见过舞柳了,根本分不清真假。可惜无论我怎么说,舞柳就是不肯答应。”极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
左舞柳的意见写在这些名字下面,她提议在这几天内将一干人等调出唐门,迅速并入天盟,如此一来,他们行迹已露,再也回不了唐门,自然不能照左益州的计划行事了。然而,自今而后,唐门再也无力与左家相抗,连可能性也没有了,这些人实在太熟悉唐门的底细。
我咬着嘴唇思量着,再要求左回风作更多是太过分了,他毕竟有他的立场。问题是,唐斐三年来对这些人也算以诚相待,却被骗到如此地步,以他的心高气傲,知道这些后会作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咽不下这口气。不要说他,我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此卑鄙的手段,如此不公的结果……一片心意被生生践踏会有多痛楚,我很清楚。
从唐门的角度来讲,这些人一个也不能留,虽说可以想见许多机密已经透过他们外流了,但是只要人不在了,多少还有点挽救的余地。唐门的毒学、药学均是博大精深,许多精微之处非亲传不能领略其妙处,单凭偷送出去的一鳞半爪是不可能学会的。若我猜得不错,左益州自恃已撒下天罗地网,反而不会急着索要这些零散机密,以防露出马脚。以他的气派,定是静等着这些手下学全学精后再谋所图。
所以说,这一百零八弟子应当全数灭口才对。
可是终归狠不下这个心。他们与雁云宫,有关联……昨晚反复思量的结果,我想封住他们的记忆。
唐门医术代代相传,自成一家,其中有许多独到之密,比方说,在脑部几处穴位反复下针,灌注内力,封住受针人的记忆。可以依内力的灌注时间的长短决定封多久,五年、十年、甚至永远。
可是怎么实施呢?这套针法太过玄妙繁复,连我和唐斐在内,整个唐门会施的人不超过五个,要封住一百多人的记忆少说也得花满满一周时间。有左回风在,我根本无从下手。
一阵烦乱,我讨厌眼下将我越卷越深,令我越来越无法脱身的一切,非常讨厌。
微一回神,左回风正默然凝视着我,深幽幽不见底的眼瞳里有丝柔光,那么专注地凝视,仿佛可以看透我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的,温和而略带苦涩的目光;就像昨晚那个吻一样令人溺陷的,目光。
“看样子,你不太赞同舞柳的意见。”
好像没必要掩饰心思,他向来能看穿我的意图,我摇摇头:“对我来说,这样不够。你……赞同吗?”
这句话似乎很合他的心意,温和苦涩的感觉不见了,他的神色转为饶有兴致:“这样还不够?没想到你的胃口还挺大,说说看怎样才够?”
“我要他们个个失忆,永远想不起在唐门见过什么,学过什么。”冲口而出,直截了当得连自己都微吃一惊,在他面前越来越懒得转弯抹角了。
左回风皱了皱眉:“又是唐门,你心里除了唐门就没别的了?”唐门二字自他口中吐出,令人联想起赶苍蝇的动作,他似乎真的很讨厌唐门,对我的要求反而不甚在意,我隐隐看到了一丝希望。
“你肯答应吗?我只要给他们每个人施一次针就行了。”
“我为何要答应对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带点嘲讽的声音,“居然想给每人施一次针,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到?累也累死你。与其忙着说服我,你还不如好好想想要怎么向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唐斐解释这次的事情,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恨恨瞪着他,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像个傻子似的被堵得哑口无言?确实得向唐斐解释所有这些事……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僵持一刻,他放柔了声音:“秋,只要有你在,我可以保证今后左家绝不主动与唐门为敌。事已至此,你封住他们的记忆又能怎样,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记忆中,左回风的语气很少这么委婉,他通常喜欢一锤定音。他……是不是也很为难呢?站在我这一边,就意味着必然要与父亲对立,也要与左家的利益对立。这么做,对他来说半点好处也没有,根本没有。而我始终在想唐门的事,也忘记了应当替他考虑。
一时间,真想依着他的话去做,不再管,不再想,不再烦恼。活了二十一年,有多少人对我这么好过呢?
可是,我也忍受不了出自雁云宫的人,席卷了唐门的机密与精华,挥霍了唐斐的信任与苦心,就此扬长而去,遂了左益州的心愿。
我忍受不了。
“左回风,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想始终坐在一条船上,可是看样子,还是必须各走各路。
“倒是犹豫得满久的。”冷冰冰的声音,“传闻中,唐门中以你医术最精,看样子,你是有把握独力放倒这一百余人,挨个施针了?”
“……”
“唐门现在绝不能起内乱,你打算如何向门中弟子解释一百多个精明强干的弟子突然记忆全失的缘故?”
“……”
“再过几天,我爹可就要气急败坏跑来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
“秋,”声音里带上了几丝笑意,“你当真不求我帮你么?”
我还能如何呢?
用不着与他为敌了……一颗心涨得满满的,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恍惚中,我只听到耳边左回风喃喃出声,也不知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舞柳也变笨了,论本事,论对唐门的熟悉程度,那一百零八个加起来,怕也抵不上这一个。”
第二十章陈仓暗渡
总觉得自从某人来了以后,唐门的连台好戏唱得更热闹了,而我则被从台角推到了台中,开始了比之前还要苦恼得多的苦恼,以及迷惑得多的迷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台下目前似乎还没有人看戏。而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一点点好不容易骗来的时间。
静下心来讨论如何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左回风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推翻了我原先的设想:“这么多人,你想在几天之内给每个人施一次针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帮手也不行。而且……”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你很难找到帮手。”
我只有苦笑,他最后这句话切中了要害。唐仪不在,门中会施针的人连我和唐斐在内只有四个。要请另外三位乖乖配合,就得把目前的状况和盘托出;然而即使毫无保留地让他们认清情势,这几个人也一定不肯一针一针一个一个地只为封住几个叛徒的记忆而劳神费力,直接一针封了死穴的可能性比较大。退一万歩讲,就算用点手段令他们乖乖点头,四个人八只手全部用上,少说还是需要半个月时间。左益州转眼便来,到哪里去找这一十五天呢?何况左大庄主的莅临在现阶段还是个秘密,这些卧底的真实身份也还是个秘密,我至少应该顾及他的立场,不能太过自作主张。
其它的办法……用药的话,他们在唐门三年,寻常药物一下子就会被看破,稀罕一点的又非一两天就能配出来……很难保证一网打尽。
左回风正好整以暇等着我说话,看他的样子,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主意。
很快得出结论:即使不考虑他的立场,怕也没有我自作主张的余地了。
我的帮手,就只有他。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口:“既然如此,你看怎么做最好?”
左回风带来的行李中,有七八个不同形状的小玉瓶,他埋头辨了一会儿,把其中一个递给我:“唐掌门,请你法眼鉴定一下,这该是你的老本行罢?”
没什么心情理会他的玩笑话,但还是忍不住瞪过去一眼,因为“唐掌门”三字中的淡淡揶揄,着实让人听了不好受。尴尬的处境,解不开的心结,门中众人刻意的冷漠……我努力想要暂时忽略不去想的一切,他只用了三个字就全勾起来了。
他是故意的,我知道。
一开瓶口,一股草木清香触鼻而来,还有一点点泥土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