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冰幕在眼里聚了又散,他牵住我的左手,要我坐下来:“别这么紧张,我不会动你的宝贝唐门一根寒毛的,这下满意了吧?”
对我来说,这句话虽然带点讥讽之意,却已足以令绷得紧紧的神经暂时松下来了。我坐在床边,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有点饿,这才想起午饭忘记吃了。
左回风拉过我的右手,淡淡地问:“什么时候吃晚饭?”
吃晚饭时,两个人都没说几句话,一低头就能瞧见右手背上刚刚贴好的几块纱布,他这辈子大概没做过几次这种事,贴得稍有点歪。
总是叫人送两人份的饭菜会引人生疑的,明天起该想个办法了。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有错的是他才对;明明唐门已经被搅得这么混乱,为什么我会觉得有点心虚?
晚饭之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早早上床安歇,确切说是躺而不睡。我想问的问题很多,多到不知该从何问起,身后左回风的呼吸声虽然平稳规则,但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躺到三更时分,我先忍不住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不想睁着眼睛干躺到天明。
转身面对他:“你……还醒着吗?”
“就算睡了,现在也醒了。”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以为你准备绷上一夜呢。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门现在有多少左家的卧底?”
沉默一会儿:“一百多个。”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数字远远超出我的料想。
“吓到了?”与白天同样讥讽的语气,“只要安排得当,这些人足以灭尽整个唐门。蜀中现在这么不稳定,只要趁机稍一推波助澜,就是一场不亚于雁云宫之乱的大乱。”
“真是顺理成章,”脑中灵机一闪,我又有了咬手或是咬被角的冲动,“等到乱够了,告病不出已久的天下第一庄少庄主正好病愈出山,然后仿效二十年前前武林盟主的作法大会天下英雄,平息干戈,届时人心向之,众望归之,新任盟主之位舍你其谁。连唐门冤死的鬼魂说不定都会去找你道贺,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去的。”
我以为他会生气,却只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原来,你就算死了也是唐门的鬼。”
不知如何回答,这声叹息和我以往听过的不同,其中有一丝说不出的……忧伤,我莫名地想起了几十天前左家庄那个温柔的晚上,那个时候,我们还用不着考虑这么多事情。
“你说过不会动唐门的不是吗?所以只要元月十五一过,我一定会离开这里。”说话总比不说要好,我想起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件事是我爹的计划,一直瞒着我偷偷进行,几天前才对我摊牌,你说我会不会照着做?”淡淡的声音,“你到时真能离得开吗?这里的事情,你一件都放不下。”
酸楚的感觉蓦地袭上心头,我放得下,当然放得下,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之处呢?闭上眼睛,我听见了一个软弱得不象自己的声音:“到时候,我什么都会放下的,现在……再一点时间就好了,唐梦和唐斐在这里……”
他没有继续谈这件事,只是收紧了搂住我的手臂。
那天晚上,左回风问了一个我以为他绝不会问出口的问题,他的口气与平时完全不同:“秋,你……恨不恨我爹?”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没有想到会答不上来,因为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自己许多遍,是不是应当恨那个名利双收的武林盟主。若不是他,我不会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家,而他却教导出了一对出色得夺尽世间风光的儿女,享尽了天伦之乐;我想象过亲生父母瞑目之前的怨愤不甘,想过很多很多。
然而无论再怎么想,这些似乎都离我很远,远得象是别人的事情,我自己辗转于蜀中和江南,现实湮没了一切,我渐渐忘记了在被唐斐怨恨的同时还应该去恨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对我来说,好好活下去似乎更重要。
恨不恨?现在这种情况,该算是新仇加上旧恨了。
忽然省起此时此刻我居然和他的儿子躺在同一张床上,靠得近近的,还觉得很舒服,很自然。
一阵恼怒,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想起左回风的右手还放在我的腰上,立刻伸手去推。推了两下纹丝不动,他反而揽得更紧了:“这就是你的回答?未免也太不疼不痒了。”
勃然大怒,胸中的闷气已经积聚了多日,一并发作出来。我低下头,用尽全力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舌尖立刻尝到了咸味。
左回风还是没有松手,也没有出声,任我发泄。
等我回过神来想到要松口时,已经过了好一会儿。
这一回是真的心虚无比了,我下床点亮了油灯,那一小块地方果然已经血肉模糊,我低着头涂药,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只手伸过来,微微用力迫我抬起眼睛,昏黄的灯光映着左回风的脸,忽明忽暗,他淡淡地微笑着:“秋,这次唐门的事,我会帮你。”
不等我反应,两片温暖的唇已经风雨不透地封了过来。
第十九章只手遮天
——这次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用不着这么忧心忡忡的,会有办法。
会有办法……
会有办法的是他,不是我,局势掌控在他手中,我只有等待。
昨晚的对话好像进行到这里就断了,因为我睡着了。
当我在窗外小鸟的啾鸣声中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两句对话,大概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连睡梦里都不住在脑中重复的缘故。
白色的天光已经从窗口逐渐透进来了,晨光熹微,又是一天。
还想睡,我抱着被子懒懒地翻了个身。
身边空空如也。
睡意立时全消,摸摸床褥,是冷的。左回风是何时起身出去的?还真是轻手轻脚。枕上也留着躺过的印子,伸手戳了一下,当然也是冷的;形状倒很完美,均匀地从中间凹陷下去,还带了点弧度。
浅浅的弧度,就象左回风偶尔浅浅勾起的唇角一样柔和……
不知为何,有点心慌意乱。
昨天晚上,左回风吻了我。按理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吻过我许多次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两片唇瓣温温地反复厮磨,轻轻淡淡,暖如春风,与他眼里若有若无的冷意正好相反,好像温和的问候和轻轻的拥抱一样温存的吻,生怕吓坏了我一般,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都是男人……而我,则在习惯与他同睡一床的同时,也习惯了他时不时环过来的手臂和这样的吻。
可是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全身都软了,他沉厚的气息狂猛地涌过来,我根本无力抗拒,只能随波逐流。左回风的眼神令我觉得自己象摆在饿了很久的人面前的珍馐美味,太好吃了也太现成了,反而不急着动口了,先要好好考虑一下要如何拆吃入腹才能吃得一干二净兼心满意足。类似的眼神,我在天香楼见过许多次,再之前似乎也见过,是在哪里呢?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是唐亦,喝醉酒后把我看成别人,扑在我身上的唐亦!还有,同样酒醉后的,左回风。
还算暖和的身体变冷了,有点发颤。不可以再想下去,我想这些作什么呢?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现在。
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头,都已经过去了……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急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身。
房门被推开了,一股专属于冬日清晨的寒冽之气冲入房间,僧袍芒鞋的老和尚走进来,眯眯地笑着,左回风通常不会用这种方式对我笑。我坐直身子,努力露出一个自觉还算完美的微笑:“难得缘茶大师清晨至此,恕在下衣冠不整未能远迎,不知有何贵干?”
左回风前两天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点那个缘茶老和尚,他和我爹颇有来往,在他面前说话要小心些。”缘此一言,只好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
笑眯眯地对我合十,老和尚自己坐到一把椅子上:“老僧在贵地盘桓了这许久,该饮的茶也都已经饮过,贵门近日多事,不好再多叨扰,今日特来告辞。”
我没有马上答话,疑心生暗鬼,“贵门近日多事”这句话听着有些怪异,缘茶若是每天除了喝茶外诸事不理的话,不该觉得唐门事多才对。一般的客人临别时也很少会这么说话,只有受了慢待的人才会。
越想越象在试探,这几天频频试探人兼被人试探,有点怕了。
“大师说得哪里话来,唐秋这两天其实清闲,若非——”朝他的僧袍看了一眼,“生怕扫了大师与左少庄主品茗谈禅的雅兴,本该日日上门才是。大师难得来了此地,何不多留几日,莫不是嫌晚辈怠慢了?”
缘茶连连摇头,眼睛眯得更细了:“施主这些日子事事周到,绝无怠慢之说。只是老僧主意已定,这便动身了。老僧走后,左施主当可移居老僧住处,不必与施主合居一室了。”说着眯得细细的目光扫过整张床,分明在左回风躺过的枕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强作镇定,脸上仍禁不住有些发烫,仿佛被这个老和尚窥破了什么应当保密的事情:“既是如此,待我送大师一程。”说着急急披衣,却被他伸手拦住:“老僧一介出家人,来便来,去便去,施主就不必拘此世俗之礼了。”
方外之人,来便来,去便去,不拘世俗之礼,真是好生无牵无挂,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于是随意地拖了鞋子送他到屋门口,深深长揖:“大师连日来关照有加,唐秋无以为报,唯有谨记在心。他日有缘,愿同游名山,再品仙茗。”想起缘茶对我的帮助,这几句话不知不觉说得恳切异常。
缘茶合十回礼,宣一声佛号,就此转身离去。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出家老僧是必须步步提防的,我闷闷地坐回床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转头看见左回风的枕头,赌气拿起来一阵拍打,直拍得又扁又平。
两天前才听说缘茶不肯离开,今天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定是左回风干的好事,走了一个真的,留下一个假的,唉。
全是拜左家所赐,唐门如今竟藏了一百多个内奸,左回风说是要帮我,可是他打算如何帮法?他之前真的全不知情吗?
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是实的,其它全是虚的。左回风对我是一片好意,我知道。在唐门见面以来,他一直在帮我,送走唐仪唐殷,遣开唐寻唐撰唐淮,告诉我当前的情势,甚至连父亲筹划多年的计划也全盘告诉我。可是真不喜欢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力感,什么都得靠他。他在左家庄呼风唤雨,到了这里依然呼风唤雨;情势总是有利于他而不是有利于我,我从头到尾没占过一次上风……
就象现在,他不在这里,我对他在哪里,在作什么以及准备怎么做全不知道且无从猜起,连带着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躺在床上继续睡觉。
正胡乱想着,门开了,同样清寒的空气,同样一身僧袍的老和尚走进来,挟着一身寒意直接坐在暖暖的床上:“你已经醒了?”
明知故问,我没有吭声,只是看着他摘去面具,剥掉僧袍,除下鞋子和外衣,笑吟吟钻进被中,跟着习惯性地搂住我。薄薄的衣袖下有一处有点凸,是我昨天狠狠一口的战果。
他的身体没有平时那么暖和,几乎是冷的,在外面待了很久吗?脸上似乎也带了丝倦意……
心,一下子软了,刚才的闷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为什么生气都忘了去想。我没有象往常一样稍微后躲,反而往前挪了一下。
左回风唇边的笑意加深了,目光在我的脸上巡了一圈,最后停在,恩,鼻子下面。有点不妙,我的心跳好像快了一点点,不敢再盯着他看,匆匆转移注意力:“缘茶大师刚才来过了,他是来告辞的。”
“终于肯走了,很好啊。”漫不经心的声音:“他待在这里多有不便,我老是得躲躲藏藏怕被撞见。”
躲躲藏藏?他?我看他每天大模大样来往于两处居所,自在得很。
把与缘茶的对话讲给他听,他同样漫不经心地听着,只说了句:“这样就好,总之防着他些就行了。”
“你连夜跑出去,就只是为了催他快走?”
“催他快走只是顺便而已。”他的气息离我的耳朵很近,而且越来越近,酥酥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我不禁躲了一下,跟着用力瞪了他一眼。
总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
“秋,昨夜有消息传来,左家设在岳阳的分舵被袭了,情况很严重。” 我吃了一惊:“是谁干的?”
岳阳地处湖南境内,临洞庭,衔长江,向以富庶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