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充满锤声。
那锤声是从一个洞口传出来的。那洞在前方山坡之上,半隐在树木和岩石之间,被雾气罩着。铁锤将军和众将从马上跳下来,排成一排,俯身向洞口下拜。然后,飞身上马疾行而去。
我感到非常怪异,走得这么急,为什么还下马向洞口鞠躬呢?来不及多想,马便驮着我从山坡的小路一跃而过。但是那一瞬间,我听到铁锤在头顶上发出的巨响,仿佛要把山震开。我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听觉。
等我赶到昨天放箱子的地方,铁锤将军已经把压轿官等人拿住。只见箱子大部分已经打开,众将正从他们身上往出搜东西。
铁锤黑星说:
〃真是胆大包天,敢偷公主的东西。〃
压轿官狡辩说:
〃我们是想把箱子给公主抬回三星城去。〃
弦音说:
〃既然要送回,你们还往怀里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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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锤将军说:
〃那好吧,你们就抬回去吧。〃
搔耳怒道:
〃和这些窃贼还嗦什么,一锤开花!〃
我见东西没少,便对铁锤将军说:
〃将军,何必难为他们呢,放他们走吧。〃
压轿官及随从见铁锤将军没有发话,都趴在地上不敢动。
我喝道:
〃还不谢铁锤将军!〃
众人齐声叩头道:
〃谢铁锤将军!〃
我说:
〃你们回去禀告我父王和母后,说我一切安好,不用挂牵。〃
压轿官说:
〃一定禀告。〃
我说:
〃塞外边城,不比王宫,饭食之事不要记恨。〃
〃不敢。〃
锤声(4)
〃从箱子取些你喜欢的去吧。〃
〃不敢。〃
〃取!〃
〃是……是……〃
压轿官随便从箱子里拿了一件东西,抓在手里,尴尬地笑了笑,上马率众而去。
回来时我没有独乘,我让人把那两个装画的箱子放在我的马背上,铁锤将军将我扶上他的马。他骑在马上,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牵着我的马缰绳。我依偎在他的怀里,马背虽然还在硌我,但感觉上舒服多了。铁锤将军故意骑得比来时还快,一会儿就把铁锤军甩在后面了。我靠在他的胸前,好像是在蓝天里飞翔,生命从此不再孤单,我感到幸福极了。
又到了那个洞口下面。
此时浓雾已经散去,洞口旁边站着一人。他一手持铁锤,一手拿着一根野草,上身赤裸,肌肉盘根错节,如青铜雕像。他伫立在半山之腰的清冷的空气之中,俨然天神一般。铁锤将军在马上向他低头示意,那人却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看着我。铁锤将军在马上抽了一鞭,马蹄踏在山路上,溅起水花。我在铁锤将军怀里扭头向那人看,那人还在看我。
我轻轻地叫道:
〃铁锤将军!〃
马上的他温柔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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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铁锤将军深情地俯下头,他的下巴轻轻地抵在我的头顶上。我忍不住扭头再去看,此时洞口已经无人。
身后又传来叮当的锤声。
第二部分
欲望如同沉睡的火山,一旦被唤醒便一发不可收,想让它熄灭断无可能。自从研习了《素女经》,我已经感受到了床笫之间的快乐,悟出了通过迎合与进取达到美妙境界的方法。我的小肚子滋滋的有股气儿,急于表现,急于占有,急于征服。我体内无声的静月似乎变成了熊熊烈日,它喷着岩浆一样的火舌,冒着气泡,在我春情荡漾的肌体内迂回冲撞;可他却关闭了出口,憋得我几乎要炸开。
众神(1)
〃将军,山上那人是谁?〃
〃一个石匠。〃
〃他怎么也拿铁锤。〃
〃这儿人人都用铁锤。〃
铁锤将军将马头一转,驶到山谷的一个小岔道儿里去了。他在一处溪水旁翻身下马,将我扶下来,放到花丛之中。
两匹马在吃草。
铁锤将军的铁锤伫立在花草之中,显得格外突兀。花香阵阵,千百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我们上空低飞,交织若云。
慌乱中我在问:
〃我要知道我身上的人是谁?〃
他继续昨晚的动作,答道:
〃铁锤将军!〃
事毕,我不去穿衣,而是来到小溪里。他犹豫了一下,将抓在手里的衣裳丢在地上,也来了。两岸野花盛开,溪水淙淙,清澈得可以看见脚趾。山峰在水中投下倒影,洁白的云如同一条纱带在半山腰飘动。他的手出奇的长大,一只手几乎就可以把我的腰拢住,上面布满厚厚的茧,很粗糙,但很温柔。溪水在他的撩拨下在我身上流淌着,此时我体内的那轮圆月受到惊扰,射出一束束光,搅乱了水影。清凉的水滴在我的肌肤上滚过,一滴也不沾,我的身体虽在水中,却依然是干的。他对眼前的所见格外惊奇,用他那双大手更快更多地往我身上撩水。阳光很刺眼,我依旧紧张,将脸背过去不敢看他。他却把我调转过来,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抚弄着,笑吟吟地把我仔细打量。我发现他左面的肩头有两排牙印,已经出血了。
〃疼吗?〃
〃不疼。你的牙真尖。〃
〃你再不告诉我名字就胡来,我还咬你。〃
〃是吗?那么说下次我得穿铠甲了。〃
我们沐浴了很久,充分感受着这婚后第一个美好的秋日。
他拿了我的衣服,我拿了他的衣服,我们想给对方穿上,但都笨手笨脚,最后还是各穿各的。看来,我和他都没有服侍过别人。我们穿戴整齐,相觑而笑。
回城时,我还像刚才一样依着他的胸膛,手抓着他的手,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无比踏实。他的胸似乎比刚才加厚了许多,也宽阔了许多,我仿佛找到了今生的依靠。
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风吹在脸上,格外清爽。
这时我才第一次仔细观看三星城。山间的雾气尚未散尽,巍峨的城墙耸立在山巅。青色的城砖粗犷地排列,上面长满苔藓和爬蔓植物。城垛与山峦浑然一体,钩连掩映,如在云雾之中。越是临近,越是感到它的崔嵬,好像自己随时会被吞没。那飘渺的三星旗,如同云神的旗幡,仿佛魂魄都被它招到了空中。远处的雪峰好似上天为三星城定制的王冠,漂浮在城的上空,吞吐着云朵,迟迟不肯落下。耳畔似乎有个声音,那是雪峰对城轻声的呼唤:高些,再高些。
这才是真正的城,威武,阳刚,苍凉,俊美。
在这样的城面前,即便不是来犯之敌,也会不由自主地战栗。都城和它相比,就好埔欢鸦龅闹邸?
我们信马来到城的北门。通往北门的路长满了荒草。不细看,根本上看不出是路,几簇野花在草丛中摇曳。城门洞开着,门上的朱漆斑驳陆离,门轴生了厚厚的铁锈。
门外,我们下马。
铁锤将军拍着门扇说:
〃这门已经不分昼夜开了二十年了,他们还没来!〃
又面向北方道:
〃他们应该来复仇,我都等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回到府内,正赶上铁锤将军的义子抱着一捆柴火进来。走近了才看清,那根本不是柴火,而是枯骨。以前在成都时听母后讲三星城拿人骨当柴,只觉得好玩,完全当故事来听。当此时眼睁睁地看见一堆花白的人骨散落在面前,我和、妩媛婆婆都着实吓了一跳。义子却满不在乎,熟练地将它们用锤砸碎,扔到灶膛里。
铁锤将军说:
〃二十年了,我们一直烧他们骨头。他们为何还不来?〃
入夜,铁锤将军又要。
〃山祖昆仑,江河祖海。你怎能不知道自己的姓呢?〃
〃就不知道。〃
〃何不取一个呢?〃
〃我的祖先自然有姓,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怕取错了,死后进不了家门,不敢乱取。〃
〃那名字呢?名字总可以自己取吧?〃
〃名字是别人叫的,他们都叫我铁锤将军,不是挺好吗?〃
铁锤将军。
这就是他的名。
但我知道,这是个称谓,它不是人的名。
我被他紧紧抱着,他那么粗重长大,我却忽而觉得他轻飘飘的,不像是一个实体的人。在我身上的依然是那块被水浸泡过的褐色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作为人,同时我又感觉他很轻很轻,就快随呼吸飘走了。
我想,没有名字的人,不管形体多重,大概都很轻吧。
很热,很痛,很涨,很疯狂。大滴的汗沿着他的虬髯落在我的胸口上,我们浑身都湿透了。我咬了他三口,狠狠地咬了三口,一口比一口重。在咬他的瞬间,我感觉到了他的真实存在。
他一惊,逼视着我说:
〃轻一点,公主。〃
我将唇印在他的唇上说:
〃你也是,将军。〃
每一个清晨,我都是伴着锤声醒来。山谷里的锤声总是比铁锤将军和众将士晨练的锤声来得早。我心里困惑,石匠每天这么早凿石头干什么?山谷和校场的锤声两相呼应,回荡在三星城上空。
众神(2)
我已经适应了城里的简朴生活,包括粗茶淡饭,和铁锤将军在一起,吃什么都香。这里没有都城那么多仪式和礼数,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一切都很单纯,这反倒让我快活。只是将军府不比优柔宫,洗澡没有浴池。在三星城,无论冬夏,洗澡都到河里。我选择晨练的时候去,因为那时军士们都在主城校场,城墙上没人。
我从第三楼高高的城垛上纵身跃下。
会准时在河边守候,她用印有父王族徽的蜀锦支成一个帷幔。等到我游完,她便在那里服侍我换上干爽的衣服,然后替我把头梳好;留下来的湿衣服,妩媛婆婆会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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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浴后,我在城上散步,让风把头发吹干。铁锤将军晨练完毕,正和一群士卒赤身游在河里。他在向他们讲着什么,众人笑声不断。可一见我出现在城楼上,他们就不笑了。我沿着城墙走着,看见妩媛婆婆在河这边的转弯处洗头,在岸上吹笛。洗好的衣服在蒲苇梢上晒着,几只彩蝶在四周翩翩起舞。
突然妩媛婆婆尖叫一声。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脚,头就沉到水里去了。旋即又露出来,接着又沉下去,半天才又露出来,脸色极为惊恐,接着慌慌张张往岸上跑。此时水面露出了四五个脑袋……原来是铁锤黑星他们……这些脑袋纵声大笑。妩媛婆婆跑到一半,忽然觉得太露,匆忙又蹲入水中。铁锤黑星等人此时已潜到近前,抓住了她的腿,妩媛婆婆杀猪似的大叫。在岸上捡起石子,往河里扔。那群男人这才放过了妩媛婆婆,朗声笑着远去了。我在敌楼上前前后后看了个究竟,他们把妩媛婆婆捉弄的滑稽样子把我也逗笑了。
军士们洗完澡,铁锤将军领大家去山谷里收稷米。
我和也过去看。以前我只见过稷米粒还从未见过完整的稷米,心里充满了好奇。军士们各个赤膊,挥舞着镰刀将稷米稞砍倒,再把稷米稞扎成捆。这里的稷米稞很高,稷米穗很大,还有很多是双穗的,而且特别红,一眼望过去整个稷米地就像一片火烧的云霞。每个穗子上面的颗粒排得分外紧密,如同凝固的血。我拿起个稷米穗,取下几粒放在嘴里嗑开,发现稷米粒里边竟然也是红色的。又嗑开一个,也是红色的。在我的记忆里,稷米粒里面应该是黄|色或白色的才对。但这里的却从里到外都是红色的。
于是我问:
〃为何这儿的稷米里外全红?〃
铁锤黑星答道:
〃可能是当年这里流的血太多。〃
我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从脚下潮湿的土地里蒸腾而出,很呛人。我手里拿着一个完整的稷米穗,它淡青色的秆上出现了几滴血迹,我吓得连忙将它丢下。紧接着,我裙子上也跳出两个红点。原来是我的手在流血,一根刺扎在我的无名指上。铁锤将军过来,替我拔掉了刺,又替我吸伤口。这时我想起母后的一句话,小心刺,别把你的皮儿扎破了。心下一惊,想这回完了,我的手上要留下斑点了。铁锤将军吸得很认真,还不时用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火,这火让我不安。新婚之夜和最近几次与我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睛里流动的就是这种热烈的几乎要把我融化的火,我忽地明白了母后话中的另一层意思,立即羞红了脸。
他说:
〃这活儿你干不了,和回去吧。〃
我和离开了稷米地,可那潮湿的血腥气还是追了过来。用绢帕将我的手指裹上,然而血仍是不停地往外渗,很快就洇了一片。那个刺很小,不应该流那么多血才是。树林里闷热异常,我们都出了一身的汗。脚下的枝叶发出奇怪的响声,好像有人在说话。那是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频率很快,激昂中夹杂着呼喝。
我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山脊上,高大的树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