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麟震惊得哭了起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王沆抽抽噎噎地向铁麟讲述了昨天晚上他才知道的一些事情:自从林则徐大人被贬流放伊犁,王鼎就多次上疏上奏保举林则徐。为了不使林则徐去新疆,王鼎以黄河水患为由,极力推举林则徐去治黄。道光皇帝准了王鼎的奏,并派他一起跟林则徐到治黄现场。黄河水控制住了,开完了庆功宴,皇帝的圣旨又下来了,依然逼着林则徐到新疆去。王鼎大人慷慨陈词,说眼下正是战乱纷争之时,国家需要林则徐这样的人来保卫,请皇上收回成命,赦免林则徐。而穆彰阿却竭力阻挠,说不杀林则徐已经是皇上法外施恩、网开一面,王中堂不要不识好歹。王鼎愤怒地指责穆彰阿包庇子嗣、贪赃枉法、嫉贤妒能、陷害忠良、欺君误国,与秦桧、严嵩一样卑鄙无耻。皇上见王鼎与穆彰阿争吵不休,便推托说王鼎喝多了,让人将王鼎送回家。
回家以后,王鼎依然义愤填膺、余怒未息。想到如今皇上因为东南局势战败,就将责任和怒气都发泄在林则徐身上不公平,林则徐实在是千古奇冤。作为臣子,不能不为皇帝分忧;作为良友,又不能不为忠臣解难。可是皇上不察忠奸,豺狼当道,忠良受害,我又活着何益?不如以死谏君,以唤醒昏庸的皇帝和麻木的臣子……
铁麟听得心肝颤栗、惊心动魄,如此王鼎大人,忠君呕心沥血,义友肝脑涂地,大清王朝,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吗?铁麟哭着问王沆:“这么说,王鼎大人一定留下遗疏了?”
王沆说:“家父的遗疏依然是力保起用林则徐,弹劾穆彰阿卖国的……”
听到弹劾穆彰阿几个字,铁麟心里腾的燃起一团火。弹劾穆彰阿,罪证就在这木匣子里。如果将这木匣子与王鼎大人的遗疏一并呈献皇上,说不定皇上就能幡然醒悟。当然,王鼎大人已不能在朝廷上挺身而出了,到了铁麟他该冒死进谏的时候了……他刚要把这想法说给王沆,听到外面有人传话:军机章京陈孚恩到……
王沆跟铁麟说了声您先候一下,便出去接待陈孚恩去了。
当王沆再回到书房的时候,咕咚一声便扑跪在铁麟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哭叫着:“铁叔叔……我……我对不起父亲啊……”
铁麟一边搀扶王沆一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沆只顾哭着,哭得惊天动地……
铁麟的眼前升腾起一股黑雾,他有点儿明白了。那军机章京陈孚恩是穆彰阿的心腹走狗,他的到来凶多吉少,都怪刚才自己太麻痹了,怎么就没想到陈孚恩要来干什么呢?
王沆哭着说:“铁叔叔……他们……他们拿走了父亲的遗疏……还让我报父亲是暴死……说不这样……皇上怪罪下来就……就是灭九族的罪……我……”
铁麟也急了:“怎么能这样呢?这样……那王大人不是……不是白死了吗?”
王沆大哭大叫起来:“我……我他妈软骨头……我他妈不是人……我没脸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也没脸面对远去新疆的林则徐大人……我……我没脸活了……”
铁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外浸漫着,寒凉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了他的全身,连他的灵魂都被冻结了……
※※※
铁麟回到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就不想再出来了,他似乎是大病了一场。这些天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像是疾风暴雨、冰雹洪涝一齐到来的天灾,还有人祸。他自己就是人祸,即祸及了别人,又祸及了自身。现在,恐怕连自身也难保了。他坐在书桌旁,想认真将这些事情梳理一下,可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像天灾过后的不毛之地。
通州城又热闹起来,坐粮厅为了庆祝全粮上坝,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庙会。远近6镇18乡和京东8县的高跷、少林、秧歌、旱船、跑驴、大鼓等形形色色的花会一档接着一档,锣鼓喧天,人流如潮,将漕运码头闹得热火朝天,人妖颠倒,乌烟瘴气。
百姓图的是热闹,当官的则闹的是酒席。大大小小的饭店都被方方面面的衙署包圆了,地方请漕运,漕运请地方,运丁请会馆,会馆请运丁,漕运地方运丁会馆相互请、穿插请、排队请、一起请。今天喝明天喝天天喝大家都白喝,你也请我也请家家请全是公款请。如此一来,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谁不吃。同样是喝得昏天黑地、地动山摇。
自从铁麟任仓场总督以来,曾经明确规定,仓场衙门和坐粮厅的官员一律不许出席地方和漕运上的宴会。这两年这方面控制得很严,就是有人要设宴请客也是偷偷摸摸的。可是今年好像开闸放水了一样,似乎铁麟从来就没有立过这个规矩。每一家每一次请客都是轰轰烈烈,不但明目张胆,而且挨家挨户发送大红请帖,上面赫然写着邀请人和被邀请人的名字。铁麟立下的规矩早已经被这些大红请帖冲刷到茅坑里去了。更有甚者,金简和许良年还亲自登门来请铁麟参加宴席,铁麟不去,他们就不走,居然耍起了赖,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为什么如此猖狂?
铁麟坐在书房里,穿街走巷的锣鼓声和喧闹声吵得他心神不宁。外面又有人敲门,他对门房包卫说:“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包卫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了,神秘地说:“老爷,是金汝林……”
铁麟一听说金汝林的名字,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急忙说:“快叫他进来。”
金汝林进来了,一身平民百姓的装束。除了脸上显出一些疲惫,两眼布满了血丝以外,没见他的神情有什么异样。他一进门就跪在了铁麟面前:“卑职金汝林向大人请罪。”
铁麟看着他,半天才问:“你何罪之有?”
金汝林说:“卑职未经大人和坐粮厅批准,擅离职守。”
铁麟还在听着,金汝林却不说话了。
铁麟奇怪地问:“就这些?”
金汝林回答:“就这些。”
铁麟又追问着:“你没做伤天违法的事?”
金汝林说:“没有。”
铁麟抬头看了看金汝林,他神态很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铁麟心里困惑起来:“那你说说,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金汝林说:“私事。”
铁麟说:“我问的就是你的私事。”
金汝林说:“我跟韩小月有过一个儿子,被许良年藏在直隶河间府,我去找孩子。”
铁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接着问:“找到了吗?”
金汝林说:“找到了。”
铁麟问:“那孩子呢?”
金汝林说:“是林满帆一起跟着卑职擅离职守的,孩子找到以后,卑职就让他把孩子送回湖北老家去了。卑职回来是要揭露许良年的罪行……”
铁麟愣住了。
金汝林说:“大人,黄槐岸是被许良年害死的。”
铁麟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金汝林说:“是韩小月亲口跟卑职说的。”
铁麟问:“既然韩小月知道是许良年杀害了黄槐岸,为什么在审问的时候她不说?”
金汝林说:“只是因为许良年控制着韩小月和卑职的孩子,韩小月不敢说。”
铁麟点了点头。
金汝林接着说:“大人,韩小月也是被许良年毒死的。”
铁麟问:“你有什么证据?”
金汝林说:“是许良年亲口跟我说的。您告诉夏雨轩大人,他要是抓到许良年,堂审的时候卑职愿意作证。”
铁麟更加觉得离奇了:“许良年杀害了韩小月,怎么会告诉你呢?”
于是,金汝林把到监狱里去会见韩小月,韩小月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许良年又怎么在西仓衙署等着他,跟他说了些什么的事情一古脑地跟铁麟说了……
铁麟听了,叹了口气说:“你起来吧。”
金汝林从地上爬起来,铁麟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
金汝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迫不及待地说:“大人,许良年才是漕运码头上最大的蛀虫,是贪赃枉法的杀人犯,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的总后台就是穆彰阿……大人,您快下令让夏雨轩抓捕他吧(奇*书*网^。^整*理*提*供),可不能让他再逍遥法外了……”
金汝林的这些话要是在两天之前说,铁麟一定会拍案而起,采取果断措施。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金汝林见铁麟还在犹豫,急切地催促着:“大人,您还信不过我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
铁麟用手制止了他:“你说的有根有据算什么?许良年能承认吗?韩小月死了,黄槐岸的案子就死无对证。”
金汝林说:“还有许良年呢,杀害韩小月的事可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铁麟问:“跟你说的时候有别人在场吗?他要是不承认你能提供什么证据?”
金汝林不言语了。
铁麟又是一声长叹,堂堂的仓场总督,朝廷的二品大员,难道只能这么左一声、右一声的叹息吗?
金汝林又说话了:“大人,还有一件事……”
铁麟问:“什么事?”
金汝林说:“韩小月让卑职告诉大人,拿着您的羊脂玉胡桃去找唐大姑……”
铁麟有气无力地说:“唐大姑我已经找到了。”
金汝林兴奋起来:“找到了?那个木匣子呢?”
铁麟说:“也找到了。”
金汝林说:“那可是许良年、金简、还有穆彰阿他们的罪证啊。”
铁麟说:“我知道,确实是罪证。”
金汝林问:“您……把这些罪证交给王鼎大人了?”
铁麟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轻声说:“王鼎大人死了……”
这回,轮到金汝林呆若泥塑了……
※※※
第二天一早,铁麟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连早饭还没有用,刘大年便匆匆跑来,慌慌张张地向铁麟禀报说:“金汝林被许良年抓走了。”
铁麟问:“在哪儿?”
刘大年说:“在……在西仓衙署……”
铁麟穿上衣服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刘大年哀求着说:“铁大人,您可千万别说是小的向您禀报的。”
铁麟说:“谢谢你,你快点儿离开这里吧。”
铁麟赶到大运西仓衙署,几个衙役正牵着披枷戴锁的金汝林推推搡搡,许良年耀武扬威地跟在后面。
铁麟急步上前,冲许良年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许良年似乎已经不大把铁麟放在眼里了,可是铁麟毕竟还是仓场总督,还是他的顶头上司。许良年迟疑了一下,向前跪下:“回禀总督大人,金汝林是杀人疑犯,我们捉拿他送通州衙门归案。”
铁麟问:“谁说金汝林是杀人疑犯?”
许良年振振有词地说:“他在监狱里毒死了韩小月,然后畏罪潜逃……”
铁麟厉声问:“是谁说他毒死了韩小月?”
许良年说:“通州衙门里说出来的。”
铁麟问:“通州衙门里说出来的?谁说出来的?通州衙门有追捕令吗?”
许良年更加猖獗:“通州衙门不及时发追捕令已经就是失职了,我们……”
铁麟忍无可忍了,怒声说:“许良年,你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通州衙门上面有东路厅,东路厅上面有顺天府,顺天府上面还有刑部、吏部,你居然管起通州衙门来了,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许良年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大人……下官不是那意思……”
铁麟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良年又神气起来:“下官想说……啊……金汝林他擅离职守……下官要拿他回去问罪。”
铁麟问:“他什么时候擅离职守了?”
许良年说:“韩小月死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大运西仓,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铁麟说:“这事我知道,是本官派他去办差了。”
许良年当然不服气:“那……大人……”
铁麟喊着:“啰嗦什么?快把人给我放了!”
许良年呆呆地看着铁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铁麟愤怒地叫喊着:“怎么?你想违抗本督的命令吗?”
许良年只好爬起身,命令几个衙役:“放了放了,把金监督放了。”
铁麟扭身朝外走去。
许良年急忙追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铁大人,您别生气,这是误会……实在是误会……”
铁麟没有理睬他……
金汝林从后面追上来,愤愤地说:“大人,谢谢您,要不是您及时赶来,我就落进虎穴狼窝了。”
铁麟回头看了看金汝林,问他:“你现在去哪儿?”
金汝林说:“没打算去哪儿。”
铁麟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陪我走走吧,我心里也闷得慌。”
※※※
金汝林跟着铁麟,信马由缰,漫无目标,不知不觉地过了东关浮桥,又来到了古城大街上。与人潮如涌的通州大街相比,这里显得冷清多了。偶或有一两个匆匆而过的生意人,连道路两边的摊贩都懒得吆喝了。土墙蹲着眯缝着眼晒太阳的老头儿,篱笆后面张望着抱着孩子喂奶的女人。再有,便是几只闲鹅伸着脖子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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