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瑞一听,眼泪唰地流下来,哽噎着声音说:“戎儿,快起来,你没有得罪哥哥,从来没有过,都是哥哥不争气……”
甘戎说:“哥哥,你先别叫我起来,我还有话没说完。这件事,我把爸爸气坏了,他为我伤透了心。我知道,在家里,他最疼最爱的就是我,没想到我竟这么伤害他。哥哥,我走以后,你要多陪陪他,他想我的时候,你跟他说说话,行吗?”
甘瑞哭着答应着:“戎儿,你放心吧。过去我也没少让爸爸操心,我……我会补偿的……我……我会尽量做得好一点儿……”
甘戎继续说:“哥,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爸爸又不在她的身边,你要常回家看看她。你知道,在咱家里,爸爸疼我,可是妈妈却疼你。妈妈为了你经常睡不着觉,总想早点儿给你娶个媳妇,让你收收心,她盼着你……你能把家撑起来……”
甘瑞点着头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戎儿,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妈妈的,我会听爹妈的话的……过去我不懂事……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现在我懂了,我得学好……好好干……你放心吧……”
甘戎直起身,又朝北京城的方向跪下,泣不成声地说:“爸爸……妈妈……戎儿走了……戎儿不能在您们身边伺候了……不能给您们养老送终……戎儿给您两老磕头了……爸呀……妈呀……”
甘戎把这些话说完,才让甘瑞搀扶她站起来。甘瑞看着满脸泪水的妹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着甘戎,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天伦彻底绝望了,甘瑞的到来,非但没有留下甘戎,还让甘戎把他说服了。
甘瑞放开妹妹,看见了一直站在甘戎身边的冬梅。冬梅一声不响,只是默默地淌着泪。甘瑞心里一动,这姑娘是他亲自从衡阳买来的。本来打算让她做自己的婢女,供他玩乐的。可是刚一弄到家就被妈妈要过去了,继而又被送到了仓场总督衙门。前些天听说她跟一个小娈僮搞在了一起,怎么现在又要跟甘戎上路呢?既然这样,甘瑞便向她弯了一下腰,礼貌地说:“冬梅,一路上你可要好好照顾戎儿啊。”
冬梅见甘瑞向他弯了腰,急忙跪下说:“请公子放心,有冬梅在,大小姐就不会受委屈的。”
甘瑞依然客气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冬梅却伏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铁麟完完全全地看在眼里了。此时此刻,他站在大光楼上,举着千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北浮桥头的生离死别,直到泪水洇湿了千里眼的镜片……
没有前来送行的,除了铁麟,还有夏雨轩。
夏雨轩知道雪儿决意要来给陈天伦送行,他觉得不好阻拦,也阻拦不住,便悄悄地躲了起来。可是躲起来他又不忍心,因为在远征的队伍里,不但有陈天伦,还有陈日修。陈天伦是晚辈,他可以不送,可是陈日修能不送吗?没有陈日修,能有他夏雨轩的今天吗?就算是陈天伦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夏雨轩也不该跟陈日修绝情。想来想去,他还是来了,而且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自从雪儿听说陈天伦犯了事以后,便一直没有出屋子。她先是惊愕,不相信。她不相信陈天伦会干出这种贪赃枉法的事情,也不相信陈天伦会跟甘戎搞在一起。她见过甘戎,那是铁麟总督上任以后的第一次开漕仪式上。甘戎对她似乎不大友好,但是她从来没有把甘戎放在心里。觉得她和她不是一路人,她只不过是大宅门里出来的疯疯颠颠的小丫头,根本没有想到甘戎会对她构成威胁……现在,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都是事实,板儿上钉钉儿的事实。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屈辱和仇恨,像钢针一样在她的心里乱扎乱刺,她心里开始滴血,开始疯狂起来。她要跑出去,找陈天伦问个清楚,找甘戎说个清楚,找铁麟大人理论个清楚……红红拦住她,哪儿都不让她去。她找到陈天伦又能怎么样呢?陈天伦已经扛着木枷游街示众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他还能给你一个什么说法呢?你还能忍心问他什么呢?你找到甘戎又能怎么样?甘戎已经跟父亲都闹翻了,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要跟着陈天伦一步一趋地走到宁古塔,这些你能做到吗?现在你可以说能,真轮到头上还能吗?也许事到临头说不定你也能如此奋不顾身。你找到铁麟大人还能怎么样?人家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手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人家连自己的女儿都搭进去了,你还要人家说什么……于是她想到了死,生活如此残酷,周围一片黑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红红寸步不离地坚守着她,父母好言好语地劝说着她,她渐渐地放弃了死的念头,开始自己折磨自己了……她想到了陈天伦的种种好处,想到了陈天伦的忘恩负义,想到甘戎的无德无耻……她坐不住了,她开始干活儿,没昼没夜地干活儿。打麻绳、糊袼褙、纳鞋底儿,一双双地给陈天伦做鞋……
现在,她坐着一乘花呢小轿跟着父亲来到了北浮桥的桥头,将一大包袱整整12双鞋亲手展现在陈天伦面前,陈天伦流下眼泪:“雪儿,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没脸见你啊……”
雪儿很坚强,她极力忍着泪水,非常平静地说:“天伦哥,你就放心地走吧,雪儿不怪你。”
甘戎过来了,甘戎一直想找机会见一见雪儿,要亲口向她赔情道歉。
雪儿看见了甘戎,脸上又强挤出一点儿笑模样,大大方方地说:“你是嫂子吧,雪儿先给你请个安,天伦哥哥身子弱,以后就全靠你照顾了……”
甘戎听了雪儿如此深明大义的话,更加觉得羞愧难当,流着泪说:“雪儿,我对不起你……本来该是我叫你嫂子的……都是我惹的祸,害了天伦,还连累了你……”
雪儿一直强压的怒火被甘戎的几句话引发出来,雪儿脸上的笑模样立刻像冻结了一样了,非常可怕。她呆呆地看着甘戎,看着这个女人那张恬不知耻的脸,浑身的热血开了锅似地沸腾起来,突然,她扬起手,朝着甘戎的脸上狠狠地扇过去……啪的一声,甘戎丝毫没有准备,任何人都没有准备……雪儿打了甘戎,自己却捂着脸哭着跑了……红红在后面紧紧地追着……
大光楼上,雪儿的这一巴掌似乎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铁麟的脸上,他觉得火辣辣的疼,脸上疼,心里也疼。他不忍心看下去了,收回千里眼,朝楼下走去……
就在铁麟走下大光楼的时候,北浮桥头那支队伍在泪水涟涟的送别之后,终于义无反顾地出发了。此时,夕阳西下,通往山海关的土路上扬起了一片烟尘……
与此同时,在北京城的西面那条通往居庸关的土路上,也有一个被流放的人在解差和友人的陪同下艰难地上路了。这个人就是东阁大学士王鼎将要用生命向道光皇帝力保的林则徐……
※※※
铁麟的对面走来一个黑衣道士,这个道士蹒蹒跚跚,晃晃悠悠,走得很慢,身后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怀里抱着一个算命的幌子。铁麟以为是清莲道长,待走近又觉得不像|奇…_…书^_^网|。想绕过去又觉得有点儿面熟。
黑衣道士说话了:“铁大人,不认识民女了?”
铁麟听着声音很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唐大姑。他登时大吃一惊:“唐大姑……你怎这么一副模样?”
唐大姑用手制止了他:“铁大人,民女今日是特意来找您的,不知道能不能借用您一点儿时间。”
铁麟说:“你这个人真是神出鬼没,找你的时候不见踪影,快要把你忘了的时候你又来了。”
唐大姑说:“大人说的极是,民女就是想让人找不到又忘不了。”
铁麟说:“既然你是来找我的,就请到大光楼里来吧。”
唐大姑说:“那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还是跟我走吧。”
铁麟只好跟着唐大姑朝前走,这次唐大姑却步履如飞,铁麟紧追慢赶才没有被她落下。唐大姑把铁麟引进了河沿下面的一个临街小屋,进门以后唐大姑又立即把门闩上了。铁麟不知道唐大姑在搞什么鬼,心里有点儿紧张起来。
小屋里光线很暗,除了一铺土炕连坐的地方也没有。
唐大姑也没有让铁麟坐,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在了铁麟手里。
铁麟拿过一看,立刻惊呆了,这是另一只和阗羊脂玉胡桃……
唐大姑扬着脸说:“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
铁麟的脸立刻绷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找它?”
唐大姑说:“因为民女也一直在找它。”
铁麟问:“你这不是拿在手里了吗?”
唐大姑说:“我找的是另一只。”
铁麟问:“你知道另一只在哪儿吗?”
唐大姑说:“我很早就知道了,我还见过,那只玉胡桃就在大人您的枕头底下。”
铁麟问:“你这只是从哪儿来的?”
唐大姑说:“是我丈夫留下来的。”
铁麟问:“你丈夫……是谁?”
唐大姑说:“坐粮厅书办黄槐岸。”
铁麟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被轰击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唐大姑是黄槐岸的原配夫人?
唐大姑说:“我知道大人肯定对我会有许多疑问,让我告诉大人吧。黄槐岸到坐粮厅当书办以后就跟家里断了音信,黄槐岸的母亲想他想瞎了眼,民女不放心,凭着两只脚从老家走来……”
铁麟急切地问:“老家?你们老家在哪儿?”
唐大姑说:“民女的丈夫黄槐岸跟王鼎大人是同乡,陕西蒲城人……铁大人,您能想象吗?民女千里寻夫,身无分文,全靠着两只脚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民女沿途讨过饭、打过短工、吃过野菜草根……还被土匪抢去做过压寨夫人……后来民女逃出了匪窟……遇上了一位仙人……民女拜他为师……到峨嵋山上修行……那位仙人原本想把民女留在他身边的,无奈民女寻夫心切……可是……历尽千辛万苦到了通州……民女才知道黄槐岸已经死了……”
听着唐大姑讲着这惊心动魄的经历,铁麟被深深地震撼了,一种钦佩敬仰之情从他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他的眼睛湿润了。
唐大姑接着说:“这枚玉胡桃是小鹌鹑给我的,她说会有人拿着另一枚来找我……我不敢离开这漕运码头,一直等着那个人……”
铁麟问:“你既然知道那一枚玉胡桃在本官手里,为什么不早点儿与我联络?”
唐大姑说:“因为……我……我信不过你……我觉得朝廷上下,官官相护,他们互相勾结,互相包庇,互相利用……我不知道大人您是不是真正为朝廷干事的……现在民女信了,您为了清除漕弊,连自己的女儿都搭进去了……这我还信不过您吗?”
铁麟忍受着内心的疼痛,继续审视着唐大姑。
唐大姑把背在后面的蓝布包袱卸下来,在铁麟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这无疑是黄槐岸留下的那只宝贵的木匣子,铁麟的心震颤起来……
第三十二章
铁麟连夜进了城,他只带了管家曹升,跟谁都没有说。那只长方形的木匣子由曹升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护卫一个脆弱的小生命。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非常果断的,眼见得漕运码头上已经是刀出鞘箭上弦,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这个小匣子是巨奸巨贪穆彰阿的罪证,也是清除金简、许良年等漕运蛀虫的武器,万万麻痹不得。只有安全及时地把它送到王鼎大人的手里,局势才能发生奇迹般的转机。不仅仅是漕运码头的局势,也包括朝廷的大局。生死存亡都押在这小小的木匣子上面了,都押在王鼎大人的身上了……
太阳爬上屋檐的时候,他们来到东阁大学士王鼎的府第门前。家丁们为他们拴好了马,铁麟接过曹升怀里的木匣子,又警觉地朝四外看了看,便急匆匆地向王府大门走去……
这时候,一片撼天动地的哭嚎声传了出来,铁麟顿时傻了,呆呆地愣在垂花门下,不知出了什么事,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鼎的长子王沆听说铁麟来了,急忙迎了出来。王沆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泪水洗面。见到铁麟单腿跪下,磕了一个丧头,这是京城人向人报丧的礼节。这突然降临的噩耗,让铁麟失魂落魄了,他依然呆呆地看着王沆,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王沆急忙把他领到自己的书房,见到父亲的老部下、好朋友,又哭了起来。
铁麟依然疑惑着:“难道……难道王大人……真的……不,这怎么可能呢……”
王沆哭着说:“今天早晨,老家人王安打扫庭院,不见父亲起来,觉得奇怪,因为每天父亲都起得很早……王安推开父亲的门……父亲他……已经悬在梁上了……”
铁麟震惊得哭了起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王沆抽抽噎噎地向铁麟讲述了昨天晚上他才知道的一些事情:自从林则徐大人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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