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精美绝伦的出自大家手笔的艺术品。他是这副艺术品的鉴赏者、占有者、收藏者。燕儿成了他的一切,成了他整个生活与生命的全部。一时一刻他也离不开燕儿,常常夜里醒来,总是惊慌地喊着燕儿,伸手把身边的燕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无论到哪儿,他都把燕儿带在身边。他知道肯定有人议论他,但是他不怕。他原本是个很顾名声、很好脸面的豪杰,但是他不怕因为燕儿让他丢脸。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自己不觉得丢脸,何止是不觉得丢脸,把燕儿带在身边,他觉得很自豪,很满足,很光彩,像是身边带着一件无价之宝……
尽管有周三爷坐在旁边监视着,顾全面对着燕儿依然是翻江倒海心潮难平。这个坐在他对面的精灵似乎不是周三爷带来的,而是从遥远的天边飞来的。飞到这儿来干什么?就是来让顾全欣赏的,好马配给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而美女则是应该属于懂得美的人,懂得欣赏美、理解美、尊重美的人。他怎么也不明白,一个如此绝代佳人,怎么却落在了周三爷这个粗俗老朽手里了呢?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太混账了……
终于,周三爷大概实在是耐不得寂寞了,起身到院子里转悠去了。
顾全松了一口气,举着画笔肆无忌惮地欣赏起了燕儿。燕儿有点儿拘束,有点儿紧张,远没有刚才周三爷在场时那样坦然了。
顾全说:“燕儿,你放松点儿,你一紧张,脸上的光线就不柔和了。”
燕儿听了顾全的话,更紧张了。这个顾先生是怎么搞的,怎么也像周三爷那样亲亲热热地喊她燕儿呢?在场面上,别的人可没有这样称呼她的。有喊奶奶的、有称太太的、有叫夫人的,就是没有对她直呼其名的。燕儿,只有周三爷这样叫她,叫得她心里暖洋洋的,身上麻酥酥的。可是,顾全这样叫她,却让她感到害怕。还有顾全的那双眼睛,那双燃烧着火苗一样烫人的眼睛。离着丈八远,她都能感觉到那眼睛里的灼热。人的眼睛怎么能放出火来呢?周三爷的眼睛可不这样,周三爷的眼睛是暖暖的,让人觉得很安全,很踏实。而顾全的眼睛却是火辣辣的,烧得人浑身燥热,口干舌硬……
燕儿越来越紧张,脸颊红红的,头上冒出了汗珠儿,连喘气都不均匀了。
顾全无法画下去了,随着燕儿的紧张,他也躁动起来,握着画笔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这是怎么了,在苏州城、在大运河、在漕运码头上,顾全也称得上是个风流才子。他遇见过各式各样的绝艳美色,也曾在风月场上浅吟低唱,放浪形骸。为什么面对着这么一个委身于人的雏妇就这么把持不住自己呢?
周三爷在院子里哼起了小曲,那是穿流在大运河的花船上流行的小调。这种小调腻腻歪歪的,让人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胭粉味道。周三爷只是哼着调,没有唱出词来,这更让人觉得淫秽滑腻……
顾全努力镇静着自己,索性放下画笔,跟燕儿说起话来:“燕儿,听口音你是山东人,山东什么地方?”
燕儿说:“山东荣成。”
顾全说:“荣成,那可是个好地方。”
燕儿问:“你去过?”
不知道为什么,燕儿没有对顾全称呼您,而非常自然地说出了“你”字。跟周三爷到了漕运码头上,她才知道京城人是很讲究规矩的。跟人说话,一定要说“您”,除了对晚辈和特别熟悉的平辈,都要说“您”。燕儿已经很习惯对任何人都说“您”了,“您”和“你”是万万不可用错的,可错用了“您”,不可错用了“你”,礼多人不怪嘛。可是对顾全,那个“你”字便脱口而出,似乎连想都没有想。
顾全显然没有在意燕儿对他的称呼,依然很随便地说:“荣成依山傍水,风光秀丽,人杰地灵呀。不知道你在荣成什么地方?”
燕儿说:“荣成有个崖头台你知道吗?”
顾全说:“知道,我还去过。”
燕儿又问:“崖头台有个上刘家村你知道吗?”
顾全一下子愣住了:“你是上刘家村人?”
燕儿说:“怎么,你知道上刘家村?”
顾全说:“你姓什么?”
燕儿说:“我姓王,叫王小燕。”
顾全说:“你认识王春明吗?”
燕儿突然惊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王春明?”
顾全说:“王春明是我舅舅,小时候我在上刘家村住过很长时间。”
燕儿“啊”地叫了一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顾全急切地问:“王春明是你什么人?”
燕儿说:“我……我爸爸……”
顾全一步蹿到了燕儿的身边,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这么说,你是表妹了?”
燕儿说:“我知道了……你……你是全子表哥,我听爸爸提过你……你在的那时候……还没有我……”
顾全一下子扑到了燕儿的身上,声嘶力竭叫了一声:“天呀……”
燕儿也一下抱住了顾全,放声大哭起来:“表哥呀……”
两个人的哭声把周三爷惊动了,他急忙进屋,见到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作一团,顿时懵了……
※※※
冬梅像一颗挂在树梢上的海棠,还没有等到秋风秋雨秋霜的侵袭,便过早地成熟了。熟透了的冬梅在枝头上挂不住了,摇摇晃晃地总想坠落下来。
是妞妞开发了她,使她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她在朦朦胧胧中便豁然知晓了男女间的一切奥秘,在一连串慌慌乱乱的动作中便失去了童贞,尝到了饮食男女的真滋味儿。
这滋味儿很苦,苦得她像是受了一次刑。听孙嬷嬷说,女人的日子是由一串疼痛拼缀起来的。月经开始的时候肚子疼,入洞房的时候下面疼,生孩子的时候更是疼得不想活……那疼痛冬梅忍受住了,她没有喊叫。疼过之后便是麻酥酥的周身颤栗,像扎准了穴位运行着经络一样。麻酥酥的感觉过后,又是一种畅快,从未有过的畅快。这畅快让人想喊,想拼命,想死。这畅快很过瘾,很诱人,很难把持控制,只要尝到了就再也忘不了了,只要尝过了便还想尝……
冬梅成熟了,成熟了的冬梅从枝头上坠落下来,掉进了一个极大的陷阱里。这个陷阱深不见底,但里面却不是漆黑一片。而是有光亮,有鲜花,有荆棘,也有毒蝎。陷阱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巨大的吸引力,使冬梅挣脱不掉,越陷越深……
一天到晚,她总是想着妞妞,想着后花园那间装杂物的小屋。她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吃饭没有胃口,坐着就打瞌睡,可是躺在炕上又睡不着。她的脸色憔悴起来,孙嬷嬷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没有。
妞妞每天都来,有时候上午来了下午还来,甚至晚上还要偷偷地再来一次。妞妞来了就直奔后花园那间小屋,那里是他们的乐园……
这是一个霞光妩媚诱人的傍晚,铁麟早早地从外面回来,本来想躲进书房做点儿什么。可是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很渴,孙嬷嬷给他泡了一杯茶,他端着茶出来,想到后花园的小亭子里闲坐一会儿,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铁麟把茶杯放在石桌上,满有兴致地欣赏着满天落霞,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小屋里传出来。这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他心里一动,立即起身朝小屋走去。小屋的门没有闩上,实际上这门也是没有门闩的。他轻轻地推开门,眼前那一幕把他惊呆了……
小屋里,冬梅和妞妞正在恣意张狂地进行着男女之事。冬梅仰身朝上,痛快淋漓地欢叫着,突然一个影子遮在她眼前。她干张着嘴,把所有叫喊出来的声音都吞了进去,呆愣愣地看着怒目而视的铁麟。妞妞还毫无察觉,继续舍身抽送着,刚刚发育成形的小肩膀上爬满了一层圆滚滚的汗珠儿。冬梅完全被吓傻了,妞妞终于发现了冬梅的异样,惊愕地叫着:“冬梅,冬梅,你怎么了?”
冬梅说不出话来,目光呆呆地盯在妞妞的身后。
妞妞不由得朝后望去。
铁麟正困惑地看着他们……
妞妞惊惶得急忙转身跪下,颤颤巍巍地说:“大人……饶命啊……”
直到这时候,冬梅才猛醒过来,抻过衣服盖着胸部,也慌忙跪下来:“老爷……饶命啊……”
铁麟似乎刚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句话没说,转身而去。出了后花园的小屋,他一边朝前院走,一边急切地喊着管家的名字:“曹升……曹升……”
曹升听到喊声,急忙跑过来:“老爷,奴才在。”
啪的一声,一个嘴巴扇在了曹升的脸上。孙嬷嬷、夏草、秋叶也闻讯赶来,见铁麟发了这么大的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呆愣住了。
曹升捂着被打疼了的脸,惊惧地问:“老爷……出……了什么事?”
铁麟叫喊着:“这还问我?这个家你是怎么管的?你到后院看看,那两个小畜生都干了些什么?”
曹升急忙朝后花园跑去,夏草、秋叶也跟了过去。
铁麟怒气冲冲地出了院门,朝前院走去。
孙嬷嬷追了出来:“老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这么多年了,您可没动手打过谁。”
铁麟说:“你自个儿去瞧吧,瞧瞧我这个巴掌打得该不该?”
铁麟出了仓场总督衙门后宅,朝前面的大堂走去。他气得肚子鼓胀,眼睛发花,脚步都是踉踉跄跄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前面去干什么,只是想离那两个小畜生远一点儿,早点儿把那丑恶一幕忘掉。
一个衙役急忙迎上来:“大人,大运西仓监督金汝林求见。”
铁麟愣了一下,问:“在哪儿?”
衙役说:“在签押房里。”
铁麟说:“让他到西花厅见我。”
衙役跑着去传讯,铁麟朝西花厅走去。进了西花厅,他坐下来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静。
金汝林进来了,见铁麟的脸色很难看,关切地问:“大人身体不舒服吗?”
铁麟挥了挥手让他坐下,没说什么。
金汝林坐下了,还是不放心:“大人,您要是身体欠佳,我改日再来吧。”
铁麟长出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说吧,什么事?”
金汝林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几页写满了字的纸。
铁麟接过来看着,纸上那些字在他眼前晃动着,模模糊糊的半天也看不清楚。
金汝林注意到,铁麟捧着纸的两只手一个劲儿地颤抖。
铁麟终于把纸上面的字看清了。
金汝林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铁麟说:“嗯,是有点儿事,不过跟你没关系。”
金汝林说:“我能效什么劳吗?”
铁麟说:“不,不用……这些材料是从哪儿来的?”
金汝林说:“您知道大运西仓有个李疯子吗?”
铁麟立刻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挑水的疯子?”
金汝林说:“正是他,他叫李桑林。他,还有刘大年……就是那次难为您的那个仓书……他们跟三年前死去的那个黄槐岸都有关系……”
铁麟立刻警醒起来:“什么关系?”
金汝林说:“三个人是拜把子兄弟……李桑林一直不相信黄槐岸是暴病而亡,总怀疑是被人害死的……”
铁麟问:“他就是为这事疯的?”
金汝林说:“他根本就没有疯,是装疯。”
铁麟“唔”了一声,深深地点了点头。
金汝林继续说:“黄槐岸死了以后,李桑林到处为黄槐岸鸣冤叫屈,许良年指使原来的通州知州韩克镛把他关进了大牢,他这才装起疯来的。”
铁麟说:“这些情况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金汝林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仓书刘大年是许良年的女婿,有些情况是林满帆从他那儿探听出来的。”
铁麟问:“林满帆是谁?”
金汝林吃惊地问:“大人不认识林满帆?”
铁麟说:“哪个林满帆?”
金汝林说:“就是大人写的条子,让卑职给他在大运西仓安排个差事……”
铁麟还是没有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金汝林脸上的汗涌了出来:“啊……有……四五个月了吧……他原来是个运丁,扬州人……啊……媳妇叫樊小篱……”
听到樊小篱的名字,铁麟心里轰地一震。他立刻记起了运河边上那一幕,急忙说:“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这个……林满帆干得怎么样?”
金汝林立刻放心了:“很精明,很能干,是个可以依赖的人。对大人的恩德念念不忘……”
铁麟仔细地研究起了那纸上写的材料,谨慎地说:“这么说,穆彰阿真的是他们的后台了……有证据吗?”
金汝林说:“据李桑林讲,黄槐岸已经掌握了他们足够的证据,他们贪污的每一笔账黄槐岸都记得清清楚楚。”
铁麟说:“可惜黄槐岸已经死了。”
金汝林说:“据说那些证据还在。”
铁麟说:“在哪儿?”
金汝林说:“李桑林说,黄槐岸有一个小铁匣子,如果能找到那小铁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