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轩说:“这么说,是一桩无头案。”
金汝林说:“现在还不能说是无头案,那条商船是姚广亮的,我已经让典史张魁元带着快班去捉拿了。我跟张典史说好了,捉到以后,马上到这儿来禀报。”
夏雨轩问:“姚广亮在哪儿?”
金汝林说:“据说在沙竹巷胡同。”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沙竹巷,是不是一个独门小院?”
金汝林说:“好像是,我没去查看过。”
铁麟又问:“那个姓姚的是不是个茶叶商?四十多岁,长得挺斯文?”
金汝林说:“是茶叶商没错……”
铁麟又抢着问:“他家有一个老家院,耳朵有点儿聋……”
金汝林摇着头:“别的情况我就一概不知了,大人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铁麟也默默地摇着头,口中呢喃着:“茶叶商……姚广亮……和阗羊脂玉胡桃……”
正在这时候,门房跑来:“大人,通州衙门张典史求见。”
铁麟说:“快叫他进来。”
张魁元进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懊丧。
金汝林忙问:“怎么样?姚广亮捉到没有?”
张魁元摇了摇头:“人去屋空……”
铁麟听了反而轻松地笑了,似乎他早已预见到了这种结果。
其实,铁麟之所以感到轻松是另有因由的。今日是他的生日,亲友同寅来祝贺一下本是人之常情,令人惊喜的是,就在他的生日酒宴上,却有两个失而复得。一个是洋人的皮箱,一个是兰儿。这是两个要命的案件,无论案件的元凶是否捉拿归案,重要的是该找的都找到了,压在铁麟头顶上的那两块磨盘大的石头搬掉了,他能不轻松吗?
第十一章
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分成两进院子,铁麟住在前院,甘戎住在后院。穿过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多年废弃,杂草丛生,荒凉得如一片坟茔。据说还有蛇、刺猬、黄鼠狼在此栖息,冬梅、夏草、叶秋等几个小丫头胆小,都不敢到后花园去。曹升手脚勤快,把后花园的杂草彻底铲除了,还开垦出了几个菜畦,种上了青蒜、萝卜、番茄等菜蔬。后花园又有了生气,几个小丫头也有了个玩耍的去处。
后花园里还有一眼井,一眼很难得的甜水井。井上架着辘轳,铁麟一家人吃的就是这眼井的水。平时孙嬷嬷和几个丫环白天洗衣服,晚上洗头洗澡,都到这眼井边上来打水。放下水罐,辘轳飞转着,哗啦啦的响声令人很振奋,平添了许多人气。
闲来无事的时候,铁麟也喜欢到后花园走一走。那里有一个凉亭,亭里有一个石桌,石桌上刻着一个棋盘。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品茗,遇上对手的时候可以摆棋对弈。
这天早晨,铁麟没有恋床,冬梅给他穿好了衣服,伺候着洗漱完毕,他就到后花园来了。他手里拿着几份京城发来的邸报,坐在凉亭下以后,曹升又给他送来了茶。他不像京城一般旗人那样喜欢喝花茶,他独饮绿茶。他觉得绿茶保留着茶的原味,喝在口里清清爽爽,能明目醒神。
曹升把茶放在石桌上,叨唠说:“这前几任总督肯定都是绝户,绝户人做绝户事。好好的一个后花园,竟是荒废成了这个样子。下人懒,主人得说话呀……”
铁麟没说什么,暗自笑了。曹升跟着他大半辈子了,他太了解他了。这个人忠诚、勤快、可靠,就是任劳而不任怨。干点儿事就喜欢表功,而且善于踩咕别人来抬高自己。所以跟他一起的下人包括孙嬷嬷都不喜欢他,铁麟倒有时候为他鸣不平,好事没少干,也没少给别人帮忙,就是没有个好人缘。
曹升叨唠归叨唠,却很有眼力价,见铁麟没说话,便不再说什么。其实他说这些话也无须让铁麟表态,只要主人听见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凉亭前面还有一块空闲地,原来也是一片荒草,曹升把它开垦出来以后没有种什么,而是整平、夯实,变成了一块平平展展的练武场。这是甘戎吩咐他搞成这样的,每天晨曦初露或月上梢头的时候,甘戎总在这里练武。
甘戎是个女孩儿,却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喜欢武枪弄棒。她从三岁就跟祖父学武艺,后来祖父又将蓝旗的武师请来专门教授她。她练过少林拳,练过武当剑,练过太极功,还跟雍和宫的喇嘛学过内功,跟岭南派的掌门人学过轻功。她一是聪明,二是迷恋,三是博采众家之长。十几年下来,她的武艺已经达到相当的水平了。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铁麟早就送她到军旅建功立业了。
看女儿练功,对于铁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不仅仅是欣赏,女儿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练功衣,一把龙泉宝剑在手,上下翻飞,银蛇狂舞,确实别有一番风采。这时候,铁麟便会觉得,整个天下人间,自己的女儿是最了不起的女孩儿,是最可爱的女孩儿,也是最美的女孩儿。在女儿的身上,他获得了满足,也获得了一种力量。他觉得女儿在带着他舞动,带着他飞,带着他到达了一种非常奇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有力量,他能叱咤风云,他能主宰一切……
今日,除了观看女儿练功,让铁麟更加心潮荡漾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邸报上刊登的有关林则徐的消息。道光十九年五月十八日,会同邓廷桢、怡良收缴鸦片18197箱,又2119袋,共200多万斤。道光十九年六月三日,林则徐虎门硝烟。浓烟一直烧了23天……
铁麟突然大声叫起好来,腾地站起身。
甘戎收住剑,她以为父亲在为她叫好,摇头晃脑地朝父亲走来。她发现父亲没有抬头,两只眼睛依然盯在手里的邸报上。甘戎问:“爸爸,您叫什么呢?”
一套剑练下来,女儿的脸红扑扑的,更加显得飒爽英姿,青春勃发。
铁麟看了看女儿,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吗,林则徐林大人,在广州动了手,大快人心,大长中国人的志气……”
于是,铁麟向女儿讲述了林则徐虎门硝烟的消息。
甘戎也被感染了:“爸爸,您给林伯伯写封信,我到广州跟着他去打洋人吧。”
铁麟扑哧笑了,女儿毕竟是个孩子。你跟她讲国家大事,她的心思却只在战场上。她把打仗当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当成了开心的刺激。
甘戎有点儿生气了:“爸爸,您笑什么?您觉得我不行吗?告诉您,就凭我这把龙泉宝剑,对付百八十个洋人没问题。”
铁麟情绪真好,跟女儿逗了起来:“行了行了,快叫孙嬷嬷去买牛肉吧。”
甘戎不解地问:“买什么牛肉?”
铁麟说:“满城的牛都让你吹死了,牛肉肯定便宜。”
甘戎说:“您甭笑话我,我就是生不逢时。要是赶上大清国夺天下的时候,我好歹也能成为一个花木兰。”
铁麟说:“何止是花木兰呢,我的女儿怎么也能成为一个领兵挂帅的穆桂英啊。”
父女俩正在愉快地说笑,夏草来了,她是来请铁麟和甘戎用早餐的。
这一天,阳光很好,心境很好,兆头也很好。两只长尾巴的花喜鹊,在院子外面的钻天杨上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
趁着好心情,铁麟决定去拜谢一下周三爷。他跟谁也没有说,特别是没有告诉甘戎,他怕甘戎缠着要跟他去。自从兰儿找到以后,甘戎便心无牵挂,总想在漕运码头上玩个痛快。玩又没有人陪着她,她又瞧不起那几个小丫头,便总是纠缠父亲。铁麟虽说宠着女儿,愿意女儿在自己的身边,可他毕竟公务在身,总带着女儿实在不合适。
铁麟依然是微服出访,没乘轿,也没骑马,而是在外面雇了一头小毛驴,悠悠搭搭地朝河东小潞邑的葫芦院走来。
出来的晚,又一路上不慌不忙,到了葫芦院的时候,居然已经快到中午了。在栅栏门里的小菜园里,铁麟又见到了那个拾掇菜苗的中年汉子。上次铁麟特意问了一次,这个热情的长工姓洪,他还记得。铁麟付了脚钱,将牵着毛驴的赶脚人打发走了。
铁麟推开栅栏门,主动打着招呼:“洪把式,正忙哪。”
洪把式抬头见了铁麟,一愣,忙站起身来:“您是……”
铁麟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我前些天来过一回。”
洪把式忙说:“认识认识,您是……铁大人……不过……”
铁麟一边跟洪把式说着话,一边朝里院走去。
洪把式更加慌张了,几步奔过来,拦在铁麟面前:“大人,您……您是……”
铁麟没在意,一边说是来看望周三爷,一边继续朝里院走去。
洪把式紧紧地挡在铁麟面前,一点儿没有让路的意思。
铁麟有点儿奇怪了。
洪把式结结巴巴地说:“铁大人,周三爷他……”
铁麟问:“怎么,周三爷不在吗?”
本来洪把式是要说周三爷不在的,可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传出了周三爷招呼小妾的声音:“燕儿,你到院子里拔几个水萝卜……”
燕儿脆生生地答应着,便跑了出来。
见了铁麟,燕儿也一下子愣住了,慌得都忘了打招呼。
铁麟依然没有多想,冲燕儿笑了笑:“怎么,夫人不认识我了?”
燕儿干啊啊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洪把式冷静下来,对铁麟说:“大人,您……您先等一下,我去跟周三爷通报一声……”
没想到,外面的谈话声被里院的周三爷听见了,他冲着洪把式和燕儿喊着:“谁来了?”
没容洪把式和燕儿答话,铁麟便主动地喊着说:“周老前辈,铁麟来拜谢您。”
里院突然没了声音,这更让铁麟觉得反常了。他没顾得多想,便径直朝里院走去。由于铁麟已经跟周三爷搭上了话,洪把式和燕儿也不好再阻拦了。
铁麟一进来,便看见葫芦架下摆着一张餐桌,有两个人在喝酒,从装束上看,像是两个衙役。两个人已经站起了身,离也离不开,躲也躲不掉。正失魂落魄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铁麟走近了,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也不说话,浑身哆哆嗦嗦地抖成一团。
铁麟厉声问:“你们两个在这儿干嘛?”
两个衙役急忙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的罪该万死……”
今日是怎么了,葫芦院出了什么事?铁麟正满心狐疑,周三爷出现在了屋门口:“铁大人,真没想到您来,这两位公人是小民请来的,大人屋里请,小民替他们谢罪。”
铁麟说:“老前辈请他们喝酒,是他们的造化,您何罪之有?”
周三爷说:“大人还是进来说话吧。”
铁麟随着周三爷进了堂屋,堂屋也摆着一张餐桌,摆着几样菜肴和一壶酒。令铁麟吃惊的是,桌子下面跪着一个人,低着头,也是浑身颤栗,如筛糠一般。
铁麟问:“老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人颤颤巍巍地说:“罪官徐嘉传拜见大人……”
什么?徐嘉传?跪在地上的人是徐嘉传?被周三爷奉为座上宾并与他推杯换盏的人是徐嘉传?外面那两个衙役是押着徐嘉传来的?须知这徐嘉传是被铁麟判处戴枷示众,然后要发配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怎么居然被请到这里来了?还有点儿王法没有?这周三爷跟徐嘉传到底是什么关系?周三爷这个青帮老大竟然如此蔑视法律?一时间,铁麟心里的怒火在升腾着、燃烧着、爆裂着。但是,他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命令那两个衙役立即将徐嘉传押走,那未免太不给周三爷面子了,周三爷毕竟刚刚为他干了一件大事,而且他今日还是特意来拜谢周三爷的。可是,给周三爷面子该怎么办?难道装聋作哑,装得了吗?
周三爷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伸手让着铁麟:“大人请坐,您坐下,容我跟您说句话。”
铁麟无奈,他再铁面无私,在葫芦院也不能耍威风呀。但是他也没有坐,他站在那里等着周三爷跟他解释。
周三爷说:“徐嘉传是罪犯,他在漕粮上掺糠造假,又雇人顶替逃避惩罚,您判他戴枷示众也好,发配为奴也好,都是他罪有应得。朝廷的官法如炉,铁大人您执法如山,这个小民明白。我要跟您说的是,徐嘉传是我们青帮门槛里的人,论起来该是小民的子侄辈。孩子示众一个月期满了,明天就要上路去宁古塔那苦寒之地了。不管怎么说,我这做长辈的也得给孩子送送行。大人您说,这于情于理,本不为过吧?再有,我是把徐嘉传和押解他的公人一起请来的,等喝完这顿酒,我还把徐嘉传交给两位公人。大人,这事要是错了,您就惩罚小民吧,小民保证俯首认罪。”
听周三爷这么一说,铁麟无言了。这件事说合法肯定不合法,说违法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但是,于法不容,却合乎情理。有关青帮,他也听到过种种传说,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帮会还是蛮有人情味儿的。周三爷是一个很义气、很有一副仁者爱人之心的。从这个角度看,铁麟又对周三爷的举动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是,他没有把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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