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另一角,身边陪着她的父母。
“是不是很冷?”
“还好,”冬天输液真的很不舒服,尽管病房有空调,但整个右臂仍是一片麻痹,指尖更是冻得没有知觉。
“你的手很冰。”顾流年坐在他身边,一手小心地捂着输油管,给他取暖;一手将他的右手握在掌中,轻轻摩挲,“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纪辉点点头,说不出话来,眼眶微微湿润。
“你啊,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顾流年叹息道,特别无奈地看着他。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不知怎的,让纪辉觉得非常非常心疼。
“你回去吧,不用陪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童瞳和小胖一定还在等你呢。”想到刚才一家人的画面,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但男人已有了重要的家人,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怎么了?”
男人一言不发,瞳也深处,有火花在轻微跳闪。
“我没有结婚。”
“啊?”纪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童瞳不是我老婆,小胖也不是我的小孩。”顾流年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可是他明明叫你……”男人真的还没结婚?纪辉的心脏一阵狂跳,又一阵抽紧,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小胖总是这样乱叫,我们都拿他没办法……”顾流年苦笑道,顿了顿,“你还记得邬兴华吗?”
“邬兴华?”纪辉努力从晕沉的脑中,搜索这个名字。所幸他的记性不算太坏,很快有了模糊的影像,“是你大学同学?大咧咧、很豪爽的那个?”
“没错,他才是小胖的真正父亲,童瞳是他老婆。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兼好友,大学时相处得很好,出社会后,一直保持联络。现在这两人终于结婚了,我真的替他们高兴。我还是邬兴华的伴郎呢,在婚礼上替他挡了不少酒。”顾流年微微一笑。
纪辉离开后不久,经过顾流年有意无意的撮合,再加上彼此心里有意,邬兴华和童瞳终于由朋友转为恋人。虽然童瞳一开始喜欢的是顾流年,但她也知道,他心中有位不可动摇的对象。毕竟是现代女性,拿得起放得下,她接受了邬兴华的追求,两人发展得十分顺利,如胶似漆,没多久就结了婚。
“童瞳怀孕时就说好了,小孩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认我做干爹。小胖现在叫我爸爸叫得很顺口,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小胖是我的小孩。”淡淡的口吻,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只是要做简单的陈述。
当时童瞳早产,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可邬兴华却在外地出差,一时赶不回来。幸亏有顾流年在,充当起“临时父亲”,第一时间送童瞳去医院,跑前跑后,才保得母子平安。比起自己的父亲,小胖似乎更喜欢顾流年,一看到他就要抱抱,粘着他不放,让邬兴华很是‘失落’。
“原来你是小胖的干爹……”难怪孩子会叫顾流年‘爸爸’,看来是自己误会了。纪辉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脑中一片混乱,本来以为真的不行了,也早早做好了男人已成家立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今天看到的一幕只是‘假象’,难道……迄今为止,男人依旧孤独?
一思及此,心跳突然失序。纪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流年的手机便响了。他低声说了句‘抱歉’,到外面接听。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男人边说边缓缓踱步,大概在讨论公事吧,脸上多了抹坚毅沉稳的表情。
整个病房很安静,原本哭闹的小女孩,也趴在爸爸怀里瞅着了。纪辉靠在椅子上,恍恍惚惚间,想到公司简陋的宿舍……一到飙风天,整幢破旧的宿舍楼就被狂风刮得东摇西晃,屋顶匡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塌陷。可跑了一天长途运输,大家都累得贼死,倒在床上一拉被子便埋头狂睡,倒也有种‘生死由命、宝贵在天’的豪气。然而现在在,不过在男人身边,就感觉如此安全,天塌焉都不怕。漂泊的灵魂,第一次想要停靠在某个地方。
非要远远兜了一圈后,才明白,原来男人身边,就是自己心灵的归依。胸口缓缓涌上千言万语,沉默再也关不住闸门。他想,有些话,终究要好好当面告诉男人才行,因为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男人如此寂寞的表情了!
透过玻璃窗,纪辉一直看着男人的侧脸,舍不得闭眼。
“阿辉……阿辉……”肩膀被人轻轻推搡,纪辉撑开沉重的眼皮,男人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手背的针头已不知何时撤去,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竟丝毫未惊醒,看来是真的累了。
“阿辉,天已经很晚,你又发着高烧,就在我那里住一夜吧?等明天好了,我再送你回去,以吗?”
其实,即使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的口吻,纪辉也不会说‘不’。
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双腿发软,差点没摔倒。男人一个箭步,揽住他的肩膀,宽厚的胸怀,传来安心的力量,来到医院大门口,已是暮色降临,苍茫四合。一阵晚风吹来,掺杂丝丝寒意,纪辉不禁缩了缩肩膀,顾流年立即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我不用,你穿着吧。”纪辉对他说。
“你是病人。”男人以不容抗拒的温柔,替他扣好扣子,“肚子一定很饿了?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嗯。”纪辉乖乖点头。
顾流年带他去了一家知名的高雅餐厅,点了很多他喜欢吃的清淡小菜,以素食为主,满满摆了一桌,两人默默埋头吃着,对话不多,很快用餐完毕,两人重新回到车里。一路上,纪辉都很安静地坐着,低垂眼睑,拉高衣领,将半张脸埋入领子里。
见他懒懒的,顾流年没有打扰他,只是专心开车……
不能重蹈覆辙,所以不会再给他一丝压力。他只要像现在这样,守着自己的‘小微幸’就好——小小的、微微的、幸福。譬如陪在身体不舒服的他身边;譬如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看他脸上自然笑容;譬如谈谈彼此的近况,像最近交了些什么朋友,看了哪些电影,各自城市的天气……虽然有些空泛,可生活不正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尘埃组成的吗?
情深不寿,爱重面夭。
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放手’。
车子平稳行驶,偶有颠簸,很快停在一幢高档公寓楼前。一景一物,纪辉都非常熟悉。
“你……还住在这里?”一眼看到六楼的阳台,往事霎时如晚潮翻涌而来……
“嗯。”男人下车,替他打开车门。
“怎么不买新房子?你不喜欢挤在公寓吧?以前好像听你说过,想买有花园的独栋别墅。现在都是大律师了,可别说你买不起。”
“老公寓住习惯了,懒得再换。再说,万一有一天你想来看我,我怕你找不到。”男人的话听起来像是……因为他才一直待在老公寓?纪辉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打开公寓房门,纪辉环顾四周,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一切似昨。房内的摆设丝毫未变,玄关的墙上,仍旧摆着同样的吊兰和挂画,仿佛他从未离开,从未有这两年的分离。
“你烧得这么厉害,快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我给你拿新的洗浴用品,换洗衣服的话,你穿我的没关系吧,虽然有点大。客户一直空着,没有人住,被子枕头都是新的,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顾流年看着他道。
“谢谢。”
“你啊,对我说什么谢。”顾流年捶了他一拳,露出见面后第一次堪称爽朗的笑容。可即使是这样的笑容,仍带着说不出的清浅寂寥。纪辉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低下头,忍住内心业已犯滥的悸动。
虽然在客厅便能感知单身汉的痕迹,但至进八浴间,纪辉才确定,男人真的独自生活在这里。一个人的牙刷、一个人的杯子、一个人的毛巾,都孤零零摆放着,无法错看的单数。整幢公寓,散发着如影随形的孤寂感。
条件这么出色的男人,不可能没人追。以前大学时,男人就经常晚上被叫出去告白,到了情人节或耶诞节,更是免不了抱一堆精美的巧克力及小礼物回来,让他眼红不已。如果他想要,不会到现在仍旧单身。然而事实是,不论两年前,还是现在,男人都选择了一个人寂寞的生活。
怔了好一会儿,纪辉才开始脱衣服。因全身虚软,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完全浸入热水中。匆匆洗完后,他套上男人的全棉睡衣,头重脚轻地钻入柔软的被子中,沉重的晕眩感顿时席卷了他……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病情确实加剧了,头晕目眩不说,喉咙还一片火辣的痛,呼吸困难。
“阿辉,吃了药再睡。”顾流年端着玻璃杯,走到床边。
纪辉抬起沉重的身体,也不用手,只以舌尖在男人掌心一舔,将药丸卷入口中。顾流年一怔,来不及解析他如此亲密的举动,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一手握住杯子,将水凑到他唇边……
纪辉把住他的手,像饥渴的小猫,一口气将水喝完。白开水的温度正好,不烫亦不冷,应该是男人把温度调好后,才端给他的吧。他向来都这么体贴,昔日同居的岁月,他不知刻意忽略了多少次这样的温柔。
“慢点喝。”顾流年忍不住提醒。记忆中,他也曾这样,捧着自己买给他的巧克力,吃得很香,一脸富足的样子。那时候,如果可以给他所有,他会毫不犹豫,把一切都给他,只是他不要,也不稀罕。于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岁月兜兜转转,尝尽寂寞的滋味。
“我再去给你倒杯水。”顾流年起身要走,却被拉住。回头一看,纪辉伸手揪着他的衣角,眼眸隐没于昏暗灯影中,灼灼闪亮。他就像那些生病后倍感孤单,需要人陪伴的孩童。
时光倒流,顾流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两小无猜的童年。
“是不是烧得难受?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会好一些。我在隔壁,有事叫我。”顾流年轻轻挣脱他的手,打算离开。
“除夕那天,我去探望爸妈了。”纪辉抓牢他不放,以令他诧异的力道。
“爸妈?”顾流年停下看他,不甚明了,大舅舅不是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嗯,先去看了阿明和妈,然后去扫墓……说是扫墓,其实也没带什么像样的礼物,希望爸不要怪我才好。”纪辉苦笑了一下。
“你在过年的时候去扫墓?”顾流年微蹙眉心。
“正因为过年,所以才要去陪陪他老人家啊。”
纪辉脸上并无自怨自艾的神情,反而一片坦然,顾流年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时间的确改变了很多东西,他能感觉到,纪辉和以前有所不同。虽然还无法准确捕捉,究竟是怎样的改变,但先前那份无法捉摸的冷淡和抵触情绪,已消失不见。包裹在他冷淡外表的一层尖刺,被岁月的风沙磨碾得渐显柔和。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妈看上去很好,除了仍不怎么理我外。阿明也不错,交了个漂亮女友,应该很快就结婚……大家都很好……”
“那你呢?”顾流年低头看着他,眼中温柔似水、却又寂寞成海。
雪夜静谧无声,彷若流年偷换。整个世界在此刻凝固,行人车辆几乎绝迹,只有他们两人,在封闭温暖的房间,静静相对。
眼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乖乖躺在他身边,仿佛这是他唯一去处。他心里充满对这个人的爱怜,封存的情愫像滚烫的熔浆,在胸口无声沸腾,无论岁月如何消长,这份烧灼的情感只会增加,不见消退。然而,不管你再爱一个人,再为他忍受千般苦万般痛,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爱情就是这样,并非努力,就能拥有,反而愈想求,愈求不得,仿佛一种魔咒。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了他细柔的头发……纪辉露出安心的表情,一如被人抱回来的流浪小猫。他并不讨厌他的碰触,这让顾流年很欣慰。
“很好,真的很好。我找了一份长途货运的工作,虽然有点辛苦,却认识了一帮有趣又热心的同事……大家都对我很好,尤其是我的队长,他一直很照顾我。本来他还想叫我去他家过年,但我没答应……他们夫妻很久没有见面啦,我才不要去当电灯泡……”游走在自己发间的温暖手掌,让人舒服得昏昏欲睡。好想让男人就这样一直抚摸下去,却羞于出口。纪辉缓缓眨着沉重的眼皮,恍惚看着对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交到好朋友的。”顾流年轻叹道。纪辉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