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们手足无措,他们大多认得郁林,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终于有人敢过去拦着。“先生冷静点,我们抽过血做了测试的,血型、淋巴和HLA配型都很吻合。”
手术台上的严维还昏昏睡着,插着胃管,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郁林把他半抱起来:“拔了,把这些都拔了。”他见没有一个人听的,不禁低吼起来:“我说过了,他配得上型才怪!你们怎么做的全身检查?”
崔东突然开口:“郁林,冷静点!不怪他们,肾脏换了,血液系统不会改变。之前用血样做的配型是对的,只是肾脏确实配不上……”
郁林半搂着严维,手术室里寂静一片。
崔东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清楚严维多不适合做这个手术。无论是器官多紧缺,也没有医院会摘除植物人的器官进行移植,因为内脏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衰竭。严维在车祸不久后,全身就有多个器官有了衰竭的迹象,肾脏衰竭尤为严重。本该放弃了的,那人执意要配型。
崔东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就是这样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郁林严维同时被推进手术室。隔着玻璃,观摩肾脏和一部肝脏的摘除和移植手术。
郁林其实爱他。只是不说。除非等到开膛破肚,把皮肤割开,看一看里面的东西,才知道留下了什么。崔东觉得有些冷,这辈子最怕的不是欠了人情,而是不知道欠了人情。
“他的肾是我给的,配得上型才怪……”
如果不是当初排异,怎么会昏这么多年。
崔东写检查的时候,一时不知道怎么动笔。那边还在紧急电话联系别的肾源,耽搁了一个多钟头,才重新进行肾脏摘除手术。他独自窝在办公室,简略回忆了下那时候严维两肾衰竭的程度,只靠着移植的那一个肾维持基本的代谢平衡功能。这样严重肾脏缺陷,竟然被送上手术台,医院向来让人惊喜连连。
他看了看桌上那沓配型数据。抽取血样配型的测试都是做全了,淋巴毒试验数值极低,HLA抗原相合。可偏偏没做全身体检,为了赶今天的手术?崔东的检查到了下半部分几乎没提自己一句不是,洋洋洒洒成了批斗别人的大字报,匆匆写完,将笔摔在桌上,背往椅背上一靠,狠狠把胸腔里的浊气吐了出来。
肾源插上胃管,半个小时候,被推进手术室。过了三小时四十分钟,肾脏被成功摘除。崔东穿着无菌衣,在附近的手术室等候着,手术台上,严惜的睡脸很漂亮,在崔东心里,是个该去唱诗班弹竖琴的小天使。他伸手摸了摸,眼神温柔。两分钟后,肾脏被包裹在特殊容器里,由冰块保鲜着推进来。
严维醒过来的时候,他休息的病房没有一个人。他想抬手,过了会,才恢复点知觉,往腹部乱摸了一阵,没摸到纱布,也不疼。他一时呆住了,好半天,才努力挣起来。身上还是穿着病号服,左手吊着葡萄糖,他用手拔了针头,有些急了,带出几滴小血珠。
严维坐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想了一会,用脚找到拖鞋,推门出去,医院走廊上七零八落的坐着吊着点滴的病人。他出了门,就看到守在门口的助理。问了句:“郁林在哪。”
助理指了个方向,严维梦游一般的走着,像是踏在深海海底,慢慢的,有些晃,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耳膜嗡嗡的闷疼,每一步都是浮的,要用点力气,才踩得下去。他找到郁林的时候,那人正坐在手术室外,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他看到严维,嘴巴动了动。严维的眼神却是冷的,两人默默的对望了一会,严维竟是笑了:“你连这个都要拦着我。”
郁林看着他,微微避开眼睛。
严维想了想:“捐肾,我自愿的。”他看郁林没什么反应,过了很久,问了句:“你就这么怕欠我的?”
郁林的手握紧了点,头往后仰,靠在墙上,眼睛合拢了。严维看着他眼睛下暗青色的阴影,低声说:“郁林,我已经尽力了。你知道的。”
郁林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我知道。”
严维看着他:“我真的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我已经尽力了。”他似乎很难受,一直皱着眉头,轻微喘息着:“你现在,跟我走吗。”
郁林靠在墙上,头仰着,像是睡过去一样。“我懂了。”严维突然笑了:“郁林,喂,郁林。”
郁林睁开眼睛,看着他,见严维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朝他笑着。“郁林,从今天开始,你在我这里……”严维用力扣着自己的胸口。“什么都不是。”
郁林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错愕的看着他。严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一深一浅的往回走。郁林突然说:“维维,你总挑在这种时候。”
严维没有回头。郁林身旁,手术中的红灯亮着,严惜还在进行着手术。郁林说:“这个时候,我根本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严维脚下停了一会,继续往前走。郁林还坐在手术室的外面,他过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阿米替林的药瓶,里面已经快空了。他晃了两下,倒出一粒,掰了一半,合着唾沫咽下。把头靠在冰冷的墙面瓷砖上,重新闭上眼睛。
两个小时后,手术灯突然暗了。严惜被推了出来。郁林几乎是紧跟着站起,崔东跟在最后面,用左手把口罩摘了,揉成一团,和手一起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年后医院第四例成功的肾移植手术,三小时后开始排尿。四十八小时拔除引流管,七十二小时拔除导尿管。写在年记录上,只是简单的一笔。
到了第五天,尿量还是不明显,会诊了几次,开了80mg的肝素,静脉滴注一周。病室严格消毒过,崔东穿着消毒衣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看见郁林还守在外面。那个男人看上去很疲倦了,呼吸声很重,胸口明显的起伏着。
崔东皱了皱眉头,低声说:“回去休息下吧。”郁林没听见似的,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崔东跟旁边的护士说了声:“找个人送他回去。”郁林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圈下的青黑色更严重了,摇了摇头:“没事。”
崔东笑的不以为然:“你还是悠着点。现在病了,没人会照顾你。”
严惜从隔离病房换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郁林回公司销假。穿了一身铁灰色双排扣的西装,双手垂在身侧。西裤上折痕清晰,有些宽松了,越发显得他瘦高。他从电梯里出来,眼窝深陷,眼角上挑,眉骨下的部分都陷在阴影里。等走在光线足的地方,那种森然的压迫感才好些。
他又瘦了,气势倒是越发凌厉,不知是谁的杰作,让郁林看上去像是冷静和暴躁的混合体。上午处理积压的文件,下午开会,各个高层鱼贯而入,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坐下。秘书将文件一份份发到每人的面前。他注意到严维坐在严逢翔右手边的座位,穿着Missoni的毛衣,灰黑色底色,搭配着蓝色和少量留白,在几十人里有些突兀。从手肘处开始收紧的黑色袖管,只留了伸出手指的五个洞,像戴着帅气的无指长手套。严维看着投影,手指交握着,随意的搁在桌上。
郁林等了一会,严维却一直没有往这边看。投影上放完几个合作案的设计后,一阵讨论,部门间各抒己见,相互拆台,直到散会也没个结果。郁林走在最后面,回了办公室,调出邮件,回了几封,又翻了翻资料,天色就暗了。外面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了一两个人还在赶着进度。他按了按鼻梁,良久,才吸了口气,伸手一推,转椅向后滑了半米,站起来,掏出车钥匙,反手锁上房门。
坐电梯下至车库,上车点了火,系了安全带,一踩油门,车灯闪了两下,大转着方向盘倒车,往右拐去,另一辆跑车正从车库深处冲出来,两车差点撞上的时候险险避开。郁林皱着眉头,那边的跑车倒先把车窗摇了下来,严维坐在副架座上,不知道是谁在开车,看着这边笑了。“是郁林啊,喝酒去吗。”
司机染着红色的头发,嘟囔着:“他不去吧。”严维笑嘻嘻的:“那别管他。”说着,就把车窗摇了上去。郁林下意识的跟了一段,几次在人少的时候加快了车速,想截住他们,但那辆跑车开得更泥鳅一样的,不但速度快,而且敢撞,这样纠缠了七八分钟,两辆车才停了下来。这一段是著名的酒吧街,五彩的霓虹灯管和昏黄的街灯融成模糊的色块。严维从车上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郁林,拍了拍旁边的司机。“我哥们车开的怎么样,以前专门开客车的,鸟枪换炮了。”
他看着郁林阴郁的表情,无所谓的摊了摊手,自己选了间叫十年的酒吧。准备推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站在路灯下的郁林,脸上笑嘻嘻的,嘴里的话一字一字咬得清清楚楚:“哟,干嘛这么大的火气。我知道,这些地方你肯定都去腻了,赶紧回家吧。”
那司机嚷嚷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
严维拍手大笑着:“我也是!”两人兴冲冲的进去。郁林掏出手机:“我晚回来一个小时。”他顿了顿,开始往店门口走去,“不,半个小时。”他推开门,里面的音乐声开得震耳欲聋,光线调的很暗,弧形吧台从玻璃桌面下往上打着橙黄的灯光,酒吧里坐满了人,各自玩弄着手上的杯子,交头接耳或者独自买醉。
吧台后面一排玻璃橱窗,密密麻麻的陈列着年份不同的葡萄酒。仔细看,才发现坐在一起的,不是男人跟男人,便是女人和女人。郁林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视线梭巡几圈,倒先找到了一头红毛的那个家伙,一个人坐在雅座上。也许是太暗了,他只顾着喝酒,根本没注意到身旁的异样。
郁林用手肘推开人群,又往里走了几步,才在吧台的另一头找到严维。他朝那个方向挤去,坐到严维旁边的吧椅上。酒保正把两瓶红酒放在酒架上,看到他,狐狸眼一弯,笑着搭讪:“先生新面孔,要点什么。”郁林沉着脸:“鲜奶。”他听见旁边噗嗤的一笑,侧过头,严维依然板着脸,玩着鸡尾酒的吸管。
等鲜奶送到身前,郁林把严维那杯鸡尾酒交换过来,推远了些。“你喝这个。”严维冷言冷语的:“凭什么。”郁林的语气有些不悦:“你身体又不好,得戒烟戒酒。”
严维看着眼前摆的那杯鲜奶,过了会,嘲讽似的:“你这人真烦。”郁林从没听过严维这么说话,愣了下,才回过神,“随你怎么说。喝完这杯,我看着你回去。”
严维用手摩挲着杯壁,直到杯子上都留了指痕了,才拿起来喝了一大口,随意的用手臂擦了擦,笑笑:“我来办正经事的。”郁林一愣:“什么正经事。”严维嘿嘿笑着,好一会,才说:“要不你也帮着参谋参谋,哪个好。”“什么哪个好。”
严维只是笑,抵着头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人啊。”郁林坐在哪里,竟没有多余的表情,离他近的地方,温度却仿佛突然低了几度。严维四处张望着,眼神像发现了几台新街机,兴致勃勃,等着一试身手。郁林突然骂了一句:“胡闹。”
严维闷闷笑着:“从没想过我会找伴的事?”郁林的手背浮着青筋:“酒吧里能找到什么人,你自己清楚!”酒保听到响声,往这边看了一眼。严维叫住他:“帮个忙。”看着酒保走过来,严维指指郁林:“看看他。”
酒保打量了郁林一会,却听见严维轻声笑了:“喂,有比他好的吗。”酒保又看了一会郁林,突然挤了挤眼睛:“喏,那边沙发那,看见了吗。”
严维从吧椅上跳下来,往那边走去。郁林似乎是真生气了,伸手去拽他,严维一把甩掉他的手。他正要跟着站起来,酒保突然说:“先买单吧。”郁林深吸了口气,低头掏出钱包,找了张大钞,酒保又退回来:“有散钱吗。”
“不用找。”
酒保笑了:“这不成,不能多收,有规矩的。”他这边逗人正来趣,严维已经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旁边坐着个年轻男人,头发极黑,在黑暗里还反着光。严维伸手在兜里找自己的名片,没找到,想了会,先伸出手:“严维。”
那人看着他,眉梢一挑,伸出手跟他击了下掌。“ALLAN。”严维看了他一会,低头自己又开始找烟,点着了,吸了一口,嘴角带着笑,坏坏的,眼睛却特别的亮,每一盏灯的灯光都像落进了里面。“我现在特高兴。”
第十一章
那一年,严维和郁林终于开始学会吵架了。严维口无遮拦,郁林什么都往心里去。就算再蜜里调油,说什么都觉得顺耳,小吵还是免不了。有听墙角的,就听见他们两个嘻嘻笑着,装成自己一点也没生气的德行,冷嘲着:“郁林,你可真逗。”
“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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