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与我姑家同住在东道院的范警官,却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亲戚(据说是他老婆的妹妹),户口不是年前才由陕西农村迁移到西安,刚刚落户的吗?而我又是城市户口,为什么就不能从一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为什么事情到我这里就变了样?近水楼台先得月,范警官可以先给自家的亲戚上户口,却不能给别人上?
我不理解,我不服,我决定上访!
先是到莲湖区公安局询问,后又向西安市人民政府、陕西省人民政府“人民来访办公室”去信反映——结果一样。
后来听我姑父说:“范警官卡我户口入户的主要理由,是因为我父亲曾为国民党时期的旧军人,他的子女也难免不会没有问题”。
此时我一下陷入困境,游览千年古都西安的雅性也被一扫而光。
移居西安的梦想顷刻间破灭,打算在西安落户谋生的计划也就成为泡影。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然而我又能退到何处去呢?退回亳县?母亲去世后,八年孤独艰难的求学生涯使我苦不堪言,不愿回首!
我在亳县无亲无故,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无工作,二无生活来源,又依靠什么生存?
我决定在西安再等上几个月,看看情况有没有好转,报户口会不会有点希望。
然而,形势逼人,我又怎么样在此等上几个月呢?既然户口报不上,西安就不会供应我的口粮,没有饭吃就意味着我在西安市丧失了一个公民的基本生存权利,注定了西安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而我姑家孩子又多,生活本来就困难,她们住在城隍庙东道院20号,一个很旧足有百米进深的小院里,一间靠着土墙的小屋门前搭起了一个窝棚,里外面积总共不超过二十平方米,住着一家六口人。全家只有我姑父一人在西仓一个集体的针织厂上班,每月仅有四十多元工资要养活她家六口人及我这个不速之客,生活几乎到了难以糊口的地步。
为此,我姑母每天除了料理家务,到晚上还要在灯下给针织厂里勾一些袜子、手套(锁口一双两分钱),这样一个月才能挣上十元八元,以补家里的经济不足。
时值“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西安地区的灾情虽然不像鲁、豫、皖三省交界的地方那么严重,但在市民中口粮也是十分紧张的。
一天傍晚,我在房内烦闷无聊,便走出城隍庙东道院在西大街闲逛。当走到群众电影院的时候,这里正在一场接一场地放映着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许多人挤在售票窗口排队买票。
闲着无事,不如看场电影也好。于是我就凑到窗口前排队,花了一角钱买了一张晚上七点的电影票,在影院门前等候入场。
当我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时,突然发现有几个人向影院旁的巷口跑去。出于好奇我也跟了过去,看到在一个墙角下围着一群人,他们都是脊背朝外,面部向里,弯腰探头地伸出手臂,争着将钱递给一个年过五十,头上系一块蓝色土布,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一只篮子的乡下老太婆,并向她喊道:“我买一个!”,“我买两个!”。原来是人们不用粮票在此争购馒头。
看此情形,我也慌忙打身上掏出一块钱,从人缝里探着身子跟着大家争买馍馍。
此时人越聚越多,她惊慌失措,双手捂住篮子里的馒头大声喊叫:“一块钱一个,不要乱。”说着她一边接钱,一边从篮子里一块土布下面摸出馒头递给付钱的人。
不到几分钟,半篮子馒头已卖得差不多了,看样子我是没有机会买上了。
老太婆用手摸了摸篮子里土布下面盖首的馒头说:“不多了还有几个,谁有零钱?”
“我有零钱。”
她随手收了我的钱,递给我一个大约有二两重的冷馒头。
我赶紧将馒头揣进怀里,我拿着馒头刚钻出人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警察来了”。围着买馒头的人们像一群炸了窝的黄蜂慌乱地向四下散开。卖馒头的乡下老太婆挎着篮子迈动小脚仓皇地朝北面的小巷里逃去。
大约过了两分钟,一个警察手里提着棍警棍走了过来,转了一圈,瞅了几眼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就又向别处走去。
警察走了以后,紧张的空气又恢复了平静,刚才有几个买了馒头的人将馒头从兜里掏出来,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就立即吃了起来。
我的肚子也在不停地闹饥荒,便走到一个房头面对墙壁从怀里掏出馒头,双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几口就将一个馒头吞了下去,顿时感到胃里舒服了很多。在转身要走时,发现我的身边竟然站着一个头发油亮,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身穿一套中山毛尼装,足蹬一双黑皮鞋的三十多岁的男子,此时他和我一样也在面壁吃馒头。他吃完馒头后拍拍手,又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嘴,对我笑了笑,意思是“彼此彼此”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我们二人对视时,我看到他的胸前别着一枚红色的“西北工业大学”的校徽。从年龄上看,他不是一位教授就是一名讲师,但他怎么也在冬天临街面壁和我一样啃馒头,让我不得其解。
可是我仔细一想,当时生活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的人们无不受到影响,何况从事脑力劳动的教师粮食定量比别人更低。
这说明了不管你是干部,还是高级知识份子,或是寻常老百姓,饥饿的滋味对于谁都是一样的。
幸亏在三年自然灾害后,国家调整了政策,农村实行了“三自一包”,农业生产得到了好转,生活有了改善。正如电影里列宁所讲的一样:“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当时,我姑家有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再加上我这个报不上户口没有口粮的“白吃”,闹得她家一个月的粮食,不到半个月就被吃光了。为了填饱肚子,我姑父在每个星期天的早上,要跑到十几里外的西郊向农民买些黄萝卜、青萝卜之类的东西回来,以代替主食。
当年我来到西安加大了姑母家的困难,使我坐立不安!几年前在亳县那个算命的老汉说我“命交莫窟”,犯了什么“煞星”若要摆脱困境必须向西行……
可是到了西安,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反而是更加地倒霉了!
运交华盖欲何求,不该碰头也碰头。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必须找点活干,自食其力,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据老人讲西安的居民有百分之四十的,是过去由外地逃荒来到这里的农民,其中有山西人、河南人,而以河南人最多。主要是在抗战时期,兵荒马乱造成了农村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拖儿带女举家由中原西逃来到关中,在西安落户。
你若由东而来,刚下火车,在站里走走,在街上转转,就会发现包括站里的列车员、售票员、服务员,以及街面上的饭馆、商店、旅社等行业的从业人员说话口音,除了部分当地陕西的口音外,你所听到最多的还是河南话。此时你刚从西安站下车,似乎感觉到了又回到了郑州。
以至于后来,我在西安户口不能落户,由此铤而走险流浪西域,途经宝鸡、天水、兰州、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玉门镇和新疆的哈密、鄯善、吐鲁番、托克逊、达板城、乌鲁木齐、呼图壁、玛纳斯、石河子、克拉玛依以及边境线上的伊宁、博乐、塔城、阿勒泰等地,乃至天山南北不论兵团农场和地方的公社,随处都可遇见河南人。甚至有的团场连队职工,河南人竟然超过了百分之五十,不管你是北京、天津、沈阳、上海、武汉、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安徽、湖南、湖北、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等地的支边青年、转业(军人)或是盲流而来的职工,他们的子女长大后都会百分之百的说上一口标准流利的河南话,其父母的家乡口音对他们却失去了影响。更有甚者连当地的少数民族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民族兄弟,一张口也是一口标准的河南“普通话”。
由此说明了河南是中原大省,河南省人口众多。吃苦耐劳,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河南人“撒”遍了祖国的大西北……
当年,我姑住的院子里八家就有七户是河南人。
西屋住的阎师傅(泥瓦工)就是河南温县人,他在五八年大跃进时期,撇下老婆孩子,拿着泥瓦工具由黄河北岸像逃荒的一样,千里迢迢地从河南农村跑到西安打零工,挣点钱寄回老家养活老婆孩子。一来二去的在此混了好几年,他竟然报上了户口,只是到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把老婆孩子的户口搞到西安,她们仍在老家农村生活,最后一个家一分为二,落了个两地分居。
阎师傅看我走投无路,就让我随他去干些零活(当小工),一天可挣上两块钱,当时对我来说这已是个天文数字的收入了。先后在西五路革命公园和体育场干了半个多月,挣工钱三十多元,暂时解决了我姑家生活上的燃眉之急。
当时在西安市面上的零活也是十分难找,这样的好事并不多,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的时候十天八天就找不到一点活干。
3月中旬,一个薄雾蒙蒙的早晨,阎师傅捎来口信,叫我到端履门去干活,但我却错听为玉祥门。两个门,一个在城东南,一个在城西北,我竟把它搞成了南辕北辙。
当我赶到玉祥门在那来回找了几遍,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
我没精打采,毫无目的地朝着北城墙走去,竟然来到了城墙根。这里房屋破旧,道路狭窄,冷冷清清,并不像东门、南门地段那样热闹繁华。城墙内壁青砖多有剥落,黄土裸露,墙根下散落着一些小窑洞,据说那是早在抗战时期,市民们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而挖的防空洞,后来已经住上了人。有的在小洞门前搭上棚子做饭或堆放杂物,地面上摊晒着一些破布和废纸,说明这里住的多是一些衣食无着,靠捡破烂为生的无业游民……在西城墙与北城墙的拐角处有一弯曲陡峭的小路,沿此土路而上,可攀登到高大宽厚的城墙顶端。
这时有一中年男子从上面下来,我便顺着他下来的小路,吃力地爬上城墙。
当我来到这段古老而又高大的城墙上,举目远望,顿觉三秦大地风光秀丽,一片苍茫……
西安城墙建于明朝洪武年间,周长13912米。墙体高12米,底宽18米,顶宽15米,厚度大于高度。以城墙为主体,包括护城河、吊桥、闸楼、箭楼、正楼、角楼、女儿墙垛口、城门等一系列军事设施,构成了严密完整的冷兵器时代城市防御体系。
然而,经过五百年的风风雨雨,战争的破坏、朝代的更迭雄伟壮观的古城墙也未幸免于难。
解放后虽经修缮,但位于城西北角这一偏僻地段的古城墙,仍然留下了一个年久失修的模样——城墙上面地砖残缺,黄土祼露,杂草丛生异常荒凉。
我扒着女儿墙垛口向外俯视,城墙脚下长满了灌木,护城河北岸便是贯穿东西的陇海铁路。到车轰鸣而过,而后又是一时的短暂沉寂。
一阵冷风吹来,我身上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由皖北来到西安,“西安”、“西安”,西行千里来到此地并没有得到平安。首先是户粮关系不能报上,连个栖身之地也没有,更谈不上工作了,以后我将怎样生活?
有时人世间生存要比死还要难!
当时我为了解脱困境竟然想到了死。
假若我由女儿墙垛口,两眼一闭,纵身向下一跳,将会腾云驾雾般地坠落到城墙脚下,用不了两分钟就会脑袋迸裂,粉身碎骨,一命乌乎!
此后什么户口、工作、吃饭、穿衣、谈情说爱、尔虞我诈、相互争斗等等,随着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也就一了百了。
然而我却没有这种非凡的胆量,又怎能做出这一惊人之举。
先烈们为国为民,抗战中英勇献身永垂不朽!而我死为了谁?又为了什么?是为户口、为工作、为吃饭就去轻生。知情者还可以理解,不知者会众说纷云,一片哗然,胡乱猜测——什么为爱情,什么畏罪自杀……他可能是个逃亡地主,也可能是个逃犯。死后也将会落上一个自绝于人民,被人唾骂不明不白的罪名!
我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楚,身上不寒而栗!
在千年古城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遥望着茫茫关中大地,独怆然而泪下!
我离开垛口,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看到草丛中的土坑里有一形似乞丐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他蓬头垢面身披一条麻袋在看书。
我打算悄悄地走过去,不愿打搅他,但还是被他发觉。他像一只被惊吓的小兔从坑里跳出,与我擦肩而过,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顺着城墙垛口向东而去。
我感到内疚,并很纳闷。这个头发蓬乱,衣服褴褛,面容憔悴,穿着一双两色的旧棉鞋(又都是左脚)的少年,手里拿的一本书,竟然是两年前我读过的高二语文课本。想必他的家境也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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