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上天从没听过我的祈祷,但就那么一次,他把我的胡思乱想当了真。
不知此时睡去,醒来后的天地是否会再次变色?
从白纱窗帘上透进来的曙色淡淡,蓝幽蓝幽的,感觉异常凉爽。眼睛酸痛,不想睁开,但脑子已经清醒。刚刚一动,就有人扶起我,用热毛巾仔细地给我擦脸。
头发依然整齐,但眼中血丝密布,此人想是一夜未睡,目不交睫守着我。
坐起来想想,突然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泌出泪花。
“非非……非非……”他摸着我的脸,痛苦地叫着。
“你别叫,让我笑一下,真的很好笑……”我用手掩住嘴巴,看着丢在地上的银行帐单,“我在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因为我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做一个能脱离你存活的人?这本来就是事实,为什么我一直不肯承认?”
尹绘抱住我,不停地摇头。
“到头来,我果然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所以他们不爱我,也是对的……”我笑得惨然,“原来能够掌控一切的,永远是你。”
“不是的,非非,不是,”他捧住我的脸,逼我正视他,“我不想控制你,我只想爱你,我受不了看你那么辛苦。”
可我,我受得了,什么样的辛苦我都受得了。我受不了的,是没办法在死前,让他停止对我的爱,这个愿望的强烈程度,远远甚于希望自己不再爱他。
我叫他离开,他咬牙不肯。我知道他怕什么,他怕自己一转身,我就无声无息地死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最后我们各让一步,他走,叫了钟未伦来。
超级助理来到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我公司去请假,果然不是一般的能干。
我说:“只请半天就好。”
他摇头。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尹绘有多恨你姐姐?”
我知道。
当年他把离婚书丢到姐姐面前时,全身都散发着复仇的快意,无论疯狂的女人如何撕打,如何哭闹,如何用刀尖在自己身上一道一道划,他都冷冷的看着,那个曾做过他妻子的女人越痛苦,他就越开心,开心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全身发抖地站在门外,捂着绞痛的心口倒下。
若我是他,遇到象姐姐对他所做的那些残忍的事,我会更恨。
可惜我不是他,我不能对自己说,只要爱他就好,其他的,与我无关。
钟未伦在我床边坐下,摸摸我的额头:“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所有的生活目的都是为了毁掉那个女人以及她周围的一切,可现在他居然说后悔离婚,你说原因是什么?”
我不说,他是个傻瓜,既然恨,就彻底的恨好了,为什么,还偏偏不肯放弃爱的权利呢?
“非非,”钟未伦温柔地看着我,“若是练昭仍是尹太太,你就不会拒绝由他来支付那笔医药费吧?”
我抬起头,直直的迎视着他:“钟未伦,我现在还算能接受你,所以,请你不要学朱欢。”
不喜欢这种似乎理解我所有痛苦的语调,不喜欢象这样被剥出来诱哄般的安慰,就如同那一夜,惊恐万状,心痛如绞,被她温柔地抱在膝上,轻轻地摇,轻轻地拍,一点一点,象吐血一样吐露出自己片片破碎的痴情狂爱,听着她的声音,一句一句回答着她的问题,好似攀着一块浮木,保留可以呼吸的希望。若非有那样温情的一夜,也不会在第二天看到报道时不可遏制地愤怒,若不是曾经全然的信任和感激,也不至于连尹绘都原谅了,却始终无法原谅朱欢。
钟未伦不再说话,拿了牛奶给我喝,拍抚着我的胸口,满面忧虑之色。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却,力不从心。
我吩咐钟未伦,只请半天假,可是下午,我仍然没有去上班。
在藤蔓植物密密缠绕的院墙和生着红锈的大铁门前,有一段对普通人来说不算长的上坡路,每次走过来,无论步子迈得有多慢,心跳都会加速。
开门的老警卫认得我,笑着点头打招呼。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人穿着病服散步,还有步履匆匆的护士们,一会儿穿过去一个,无一例外的,都是健壮的男护士。
不久以前,我的母亲从这里启程去了虚无与未知之处,在那之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这个人正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衣服很干净,只是被扯破了好几个地方,头发整齐,披散着,十个指头,被剪得秃秃的,但仍是在脸上挖出一道道粗粗的红印。
她和我之间,隔着双重铁栅栏。我紧依着栏杆,也没办法把手伸到她可以握到的地方。
我一生的痛苦,是她带来的。
我一生的挚爱,也是她带来的。
练氏王朝盛极一时的时候,她就象个女王,看上了的,就算用抢,也要弄到手。财富、珠宝、权势、地位、男人……都是这样。
她聪明一世,却不明白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抢不到手的。比如婚姻,比如爱情。
这一句话,是朱欢点评的。
练昭的风云一时,连封闭于校园中的我,都略有耳闻。当年的她,黑白两道,纵横无敌,却爱上一个出身书香世家,与争斗血腥无缘的儒雅青年。
我想,这对于年轻的尹绘而言,无异于横祸天劫。
练昭的字典里没有拒绝这两个字,她可以雇杀手绑走一个无辜可爱的少年,来逼迫他的哥哥跟自己进教堂;她可以在得知少年被不慎杀死后,轻描淡写地责骂下属“太不小心”;她可以囚禁住那个悲痛欲绝的男人,不让他去看望饱受打击病危的父母;她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带着这个男人回家,以为只要曾经是猫就永远变不成老虎……
象练昭那样双手沾血的活着,一个错误就足以毙命。
从云端上跌落下来的滋味,就算是练昭也承受不住。我的姐姐,她给别人制造出那么多的痛苦,自己却连其中的万分之一也无法负担。在面对打击这一方面,她不仅比不上尹绘,连我,也比不上。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徐医生匆匆赶来。
“她还好吧?”我淡淡笑着。
“身体很健康。”医生就是医生,总能找出好的方面来说。
“为什么同样是疯,她看起来要比妈妈痛苦很多?”
象是在形象地诠释我的问题,她突然猛扯自己的头发,身子弯成虾状,嘴里嗬嗬地叫着。
“简单地说,再狂乱地思维也是建立在自己原有记忆的基础之上的。”徐医生叹着气,“你不用为她担心,她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灵肉分离地说,她比大多数人都健壮。”
我低下头,把一个存折放进徐医生手里。
“这是干什么?”
“就算她不能活很多很多年,她也可以比我活的久。如果我死了,尹绘就不会再管她了,到那时,就只能靠这笔钱来支撑她的费用,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徐医生眼睛陡然睁的大大的:“练非!你这是干什么?莫名其妙的,说这种话……”
我笑了笑,推开他把存折塞回来的手:“密码是我的生日,你知道的。”
徐医生的手指有些发抖,把头转向一边,来掩饰自己潮湿的眼睛。
心里猛然一疼。不过安排一下未来,一个不相干的人便如此难过,若我真死,那人会怎样?
第二天去上班,因为无假缺勤,被林总狠狠训了一顿,若不是秘书金小姐好心提醒他我听训的这段时间也是要领薪水的,他必会长篇累犊地念叨下去。这老头难得捉住我的错处,一时兴奋,也是情有可原。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后,阿丰告诉我昨天公司又接了一个大CASE,若是我在,林总一定会交给我做,可惜人没来,就交给郑则了。
正说呢,郑则兴冲冲地引导着几个人穿过前台,象是要去会议室。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拿出手上的几个案卷。
一个人走到我的桌旁,站定。
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继续把注意力放回电脑上。
“真是山不转水转啊,练家皇朝的末代皇子,如今竟沦落到给人家打工当苦力了。”那人凉凉地讥嘲道。
“魏先生?魏先生,会议室在那边,我们还是尽快把方案的框架沟通一下吧。”郑则随后赶过来,四周的同事也被这边的状况吸引住了。
“练少爷,这里付你多少薪水啊,不如到我那儿去吧,我加倍给你。”魏其平推了推金丝眼镜,恶意地道。
我没有说话。他憎恨我是有原因的,当年姐姐与父母为挽回破败的家业,曾以魏氏投资为代价将我卖给他,结果什么便宜都没占着就被我差点打成脑震荡,想来这口气大少爷也咽不下去。只是因为我毫无线索的消失才让他有恨难抒,今天好运碰上,岂有放过之理。
林总从他的办公室跑过来,金小姐抱着档案夹跟着。
“魏先生,您的案子不是练非负责的,是这位郑……”林总不明所以,想着先摆平就好。
“当然当然,练氏虽然已经烟消云散,但毕竟也曾是商界老大,魏氏怎好意思落井下石,劳动练少爷的尊手做什么微不足道的方案呢。”魏其平冷冷道。
周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拜传播媒体所赐,当年练氏集团的崩溃,已不仅仅是一次商界格局的动荡与颠覆,更变成了一部不亚于好莱坞大片的精彩故事。豪门、名流、黑道、巨富、破产、复仇、不伦、外遇、淫奢、凶杀……种种动人心魄的因素,再加上富有同情心的女记者对于孽海遗孤的煽情描写,和被隐秘势力压制下来的不为人知的所谓秘辛,常人的想象力怎经得起这样强烈的刺激,长达半年的沸沸扬扬,就算今天也是一被撩拔就重新燃烧起来。
我想,若是有一天某张报纸披露出取练氏的龙头地位而代之的尹氏总裁,便是当年离奇消失的那个女婿,一定会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吧。不过以尹绘目前的势力和钟未伦掌控媒体的能力,这样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一阵压抑的静寂后,魏其平对自己扔下这个爆炸性消息的效果很是满意地笑了:“练少爷,我想请您出去喝个茶,不知肯不肯赏脸啊?”
“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仍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工作?”魏其平怪笑,“林总,你说说看,他还有工作吗?”
林总额上泌出了冷汗,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过了好半晌,他才象从牙齿缝里挤一般挤出一句话:“现在是上班时间……他当然……还有工作……”
这句话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胖胖的老家伙。
魏其平的惊讶犹胜于我,他用胁迫般的目光紧紧盯住林总,阴阴地道:“林总,你可要想清楚了,当年练氏虽说盛极一时,可手段毒辣,不知结了多少仇怨,它最后突然破产,又带累了多少人受池鱼之灾,损失惨重,若是练家小少爷安安稳稳在你这儿当设计师的消息传出去,你想还会有谁拿案子给你接?”
林总擦擦滴下来的汗珠,咬着牙道:“谢谢魏先生关心,练非是个好设计师,总会有人不计较的。”
魏其平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但他旋即恢复正常,狠狠地说:“那你就等吧。我先告诉你,我偏偏就是那个计较的人,魏氏的案子,就不劳烦俐丰了。”说着,再次丢过来一个威胁的眼神,拂袖而去。
大家默无声息地站着,最后还是林总挥手说了声“都去做事吧”,才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郑则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把手里的资料朝垃圾桶里用力一扔,大步向外面走去,将门甩得一声巨响。
阿丰拍拍我肩,小声说“别介意”,但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不怪他,换了是我,突然之间发现每天在一起上班的同事是好莱坞大片的主角,也会吓一跳。
静下心做完手头的紧急事项,我来到林总办公室,把刚刚写好的辞职信放在他的桌子上。
“这是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俐丰已经为我失去一个大客户了,我不想看到同样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练非,练非,”林总紧紧皱着眉头,“你又没有错,我不能因为……”
“林总,”我截断他的话,“您在商场也拼打了大半生,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对与错的逻辑的。我不能让俐丰成为牺牲品,我必须走,您批不批准都不能改变什么。”
林总无奈地摇头叹息,他明白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以俐丰的规模和实力,远不足以庇护我。
收拾我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准备离开时,很多同事都无言地注视着我,有些人走上前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阿丰显得手足无措,吴灿左右踱了几趟后想冲到林总办公室去。
我一把拉住他:“找他也没用,我是自愿辞职,他留过我,但我没同意。”
“为什么非得这个样子呢?”吴灿气急败坏的吼,“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吗,那些大公司的老板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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