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街市便热闹起来。河边一行铺子生意红火,客似云来。上官嫃俨然一副小丫鬟打扮,漫无目的地在人潮中游荡。她趁元珊去传膳的空当飞快换了装,溜出相府。她身无分文,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才发觉自己没地方落脚。
望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不过,她没想回家,只想走得远远的。连母亲临终前都希望她下辈子别再进宫,她便想不出为何还要回到那座冷清孤寂的皇宫里去。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看见金陵的模样,新鲜又胆怯。终于可以走到最繁华的地方,看看别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临河的一家酒楼高朋满座,上官嫃闻见诱人的香味儿,禁不住伸长脖子望进去,她或许该用膳了。可是……上官嫃咽了咽口水,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忽闻一阵爽朗的笑声,熟悉无比。她仰头一看,见二楼的红漆木栏内晃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玉冠、紫袍、镶金革带,手持佩剑,是査元赫无疑。上官嫃从未觉得査元赫如此招人喜欢,于是底气十足地迈过门槛,寻楼梯上去。
谁知在楼梯口有两名守卫将她拦下,严正道:〃二楼都被我们公子包下了,不得上去。〃
上官嫃翘首望了望,只听见说话的声音,却不知査元赫在此约见谁。她明知不该打扰,但实在是饥肠辘辘,只得低声问:〃可是査大人在楼上?〃
〃是,你是何人?〃
上官嫃微微一笑,〃我是宫里的人,有要事求见。〃
〃宫里的人?〃两名守卫相视一眼,又问,〃报上名来,我们好通报。〃
上官嫃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答:〃我是宫婢小元。〃
守卫打量她几眼,点点头便上去了。不一会儿,木楼梯咚咚直响,査元赫风风火火冲了下来,愣愣地望了上官嫃好一会儿才欢喜地笑道:〃真想不到能在这遇见你!〃说着,请她上楼。
第45节:第四章威仪棣棣(11)
上官嫃莞尔一笑,微微提着裙角随他上楼,一面道:〃我出门散心,想要吃点东西,凑巧在门外看见你,便进来了。〃
査元赫格外兴奋,拊掌大叫:〃小二,再加几道好菜!〃
偌大的观景台,只有一桌客人,上官嫃顺势看过去,却见席上坐着的一男一女颇为面熟。女子衣装鲜亮,目光骄横,一双薄唇似是不满地微微撅起。男子衣冠楚楚,看似温文儒雅,眸中却露出不满之色。上官嫃微微一怔,听得査元赫凑在她耳边道:〃你都认识的,上官廉,上官妦。哈,不知你见了他们是不是该叫哥哥姐姐?〃
上官嫃便蹙眉朝他怨道:〃你早些说我就不上来了。〃
〃不过正好,你来帮我解围。〃査元赫说完嘿嘿笑了两声。上官嫃不解其意,刚走完最后一阶楼梯,冷不丁叫査元赫一把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当心!〃査元赫装模作样地关切道,〃上楼的时候总是这样不小心,可伤着了?〃
上官嫃一面怒视他,一面配合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事。〃
査元赫心里乐开了花,拉着上官嫃的手让她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梨花椅上坐下,又殷勤地为她倒上茶水,全然不顾对面的上官妦脸色愈来愈差。好在多年不见,他们并未认出眼前丫鬟模样的女子是上官嫃。
上官嫃渐渐觉出几分名堂来了,忍俊不禁,温柔道:〃多谢査大人。〃
上官廉嗤笑道:〃我还以为今日元赫兄是诚心来向我妹妹道歉,却不知原来早有安排。〃
査元赫一脸惊讶,〃道歉?为何?〃
上官妦杏目圆瞪,一跺脚扭头跑下楼去了。上官廉唤之不及,气愤道:〃元赫兄,你招惹我妹妹在先,如今又不打算给个交代?〃
査元赫挠挠下巴,沉吟道:〃说真的,廉兄,我不记得何时招惹过她,只记得她这四五年一直缠着我不放……〃
〃你……〃上官廉一时气结,指着査元赫磕磕巴巴地说,〃你们不是一吻定情了么?〃
〃啊!你说的是那件事!〃査元赫恍然大悟,拍拍额头,〃原来她缠着我是为了那件事……不过,是她主动亲了我,我碰都没碰她!〃说完,他摊开双手,眼神无辜极了。
上官廉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査元赫如释重负,一口气饮了三杯酒。上官嫃极有兴趣地支起下颌盯着他问:〃哎呀,不知道那个一吻定情是怎么回事呢?〃
査元赫斜睨了她一眼,笑容不羁,〃你想试试?〃
上官嫃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又假装帮人找东西,然后欺负别人?〃
〃几年前的上元灯节,她在街市上猜灯谜,那么笨的人,如何能猜出来?不过她又很想得头彩,于是我就帮她一把,作为报答,她亲我一下也不为过吧?〃
〃就知道你不正经。〃上官嫃扬手想敲他的头,査元赫顺手一挡,便握住了她的手腕,笑道:〃我这招使了这么多年,只有你和元珊没上过当。不过元珊是因为被你解救了,否则也要陷入本帅的迷魂阵!〃他带着几分醉意看上官嫃,只觉她肌肤如玉,被檐下的红纱灯笼映得面色绯红,但眼窝深陷,那双眼睛没了以往的神采。上官嫃亦在出神,想起母亲刚刚过世,府中并无他人关心此事,真是人情冷暖。
査元赫迟迟不愿松手,指尖在她皓腕上轻轻摩挲,见她神情憔悴,轻声安慰:〃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一个人离世,便是上天警示我们要珍惜还在世的人。听说你明日回宫,别再跟皇上赌气,早早搬回德阳宫去。〃
〃我不要回宫。〃上官嫃垂下头,丧亲之痛她没办法放下,而面对司马棣只会加深她的痛楚,她这一世恐怕也无法释怀。上官嫃突然夺过査元赫手中的酒杯,一口饮下,〃元赫哥哥,你带我走吧?〃
査元赫额上青筋凸显,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痴痴地望着她,〃我带你走?我们去哪儿?〃
〃总之我不要回宫,我不要回到那个笼子里去……我不要在那里待一辈子!〃上官嫃顿时泪如雨下,伏在桌上抽泣。査元赫伸臂将她揽住,回想起这些年她愈渐标致的模样,笑容竟少得可怜。要带她走吗?可这只金丝雀却是他的舅母啊……
第46节:第四章威仪棣棣(12)
街市直到亥时才散了,河岸两旁寂静无声,剩了几盏微弱的烛火倒映在水面上。一只乌篷船泊在拱桥底下,船头的桅杆挂了盏风灯,款款映照着篷内熟睡的女子。
査元赫将自己的外衣叠起来,小心翼翼地塞给上官嫃当枕头,自己又钻出船篷。拾起船头东倒西歪的酒壶,晃几下,发现其中还有一壶没喝干净的,便饮尽了。水里蛙声聒噪,岸边树上的蝉鸣也一阵高过一阵。査元赫长长吐了口气,一手支着脑袋半躺在船头。这条河通向很远的地方,他可以马上划起双桨,趁夜色逃离金陵。可谁又知道她酒醒后还愿不愿意随他走,毕竟多年来,她心目中那个人的地位谁也无法撼动。
篷内传来两声嘤咛,査元赫晃晃悠悠地走进去,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她身边。上官嫃紧紧蹙着眉,满面绯红,额上、鼻尖依稀沁出汗珠儿,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査元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觉得浑身燥热,便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一下轻一下重地扇着。
扇下的凉风夹杂了酒香,令人怡然,上官嫃渐渐安静下来,嘴角隐约有满足的笑意,翻了个身恰好钻进査元赫怀里。他的扇子顿了一下,望着她孩子般俏皮的脸蛋,右臂将她揽入怀中,左手仍旧持扇替她扇着风,动作却比方才轻快多了。他幻想着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要天亮,也不要醒过来。
半夜里不知怎么突然电闪雷鸣,明黄的辇车顶着狂风一路疾驰将近宫门。司马棣盘膝倚坐在车内一角,斜斜望了上官嫃许久。或许是不胜酒力,她才睡得这样熟,连轰隆的雷声都听不见。抑或是她在别人身上找到了安宁,就像多年前在山洞里那一夜。
车轮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上官嫃被颠醒了,雷声贯耳,她受了惊吓,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出帷幔上蛟龙狂舞,她才发现自己身在龙辇之上。缓缓侧头望向角落里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她仿佛被暴风刮得迟钝了,浑身麻麻的毫无知觉。
〃你醒了?〃司马棣不温不火道。
上官嫃坐起身,方才盖在身上的衣袍滑至半腰,她随手拾起,垂眸一瞥,却是司马棣的龙袍。她脑中一片混沌,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司马棣靠她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还是很烫,回宫宣太医看看。〃
上官嫃无意识地躲了一下,心虚得不敢看他,〃皇上怎会半夜出宫?〃
司马棣反而不像素日里那般冷漠了,温和道:〃若不是你任性偷跑出相府,朕何须费心费力?〃
上官嫃迟迟不愿抬头看他,以她的心智,如何猜得透他半分。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他待她最好也不过是和颜悦色说几句关怀的话,而一怒之下便能毁了她的家。上官嫃淡淡说:〃皇上其实不必管我的死活。〃
司马棣猝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狠狠道:〃朕不管你的死活,可你不论死活,都得在宫里,一步都别想跨出去!〃说完,他霸道地吻住她的唇,上官嫃想逃开,双手却被他牢牢钳住。司马棣仿佛在泄愤,狂野地汲取她的每一丝气息,直至她全无反抗之力,只能顺从。
上官嫃无助地淌下泪水,她曾迷恋过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而可怕。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震天的雷声仿若都在千里之外,她耳边就只有喘息和心跳声。司马棣抽下她的衣带将她双手捆绑,上官嫃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对襟薄衫被轻易挑开,唯一遮蔽在胸前的那抹碧色兜肚被他抓了一角在手中。上官嫃脸色惊惶,失声哭了起来。
司马棣定定地看着她孩子般哭闹的样子,胸前起伏不定,他喉结动了动,翻身躺下,盯着车顶上的五彩巨龙缓缓地说:〃你是朕的皇后,若再做出有失妇德之事,决不轻饶。〃他深深呼了口气,帮她松开捆住的双手。上官嫃急忙将衣衫穿好,一面擦拭脸庞的泪水。司马棣冷冷地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么?如今要给你了,你却害怕。〃
上官嫃垂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上官嫃抿唇不语,似是心中有气。司马棣从她身后将她揽住,贴在她耳边轻轻哄道:〃小环,吓着你了。〃
上官嫃忽地觉得心头一暖,温顺地答:〃母亲刚刚过世,我要守丧……〃
司马棣笑道:〃母亲刚刚过世,你却与男子在外夜宿,算不算不孝?〃
〃夜宿?〃上官嫃努力回想,只记得与査元赫在酒楼喝酒,全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
她忐忑不安地侧头望着司马棣,却见他的目光温柔了许多。司马棣似笑非笑地说:〃虽然你有错,不过査元赫错得更离谱,朕罚他明日就起程去梁州参军。〃
上官嫃忆起査元赫曾说过要去军营磨炼,没想到这么快,说不定过几年他真当上了帅将回来耀武扬威。她微露笑意,昏昏沉沉地将头靠在了司马棣肩上。外面雷雨再大,辇车里面也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们相互依偎,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孤独越久,越渴望身边有人陪伴。
第47节:第五章夜如何其(1)
第五章夜如何其
连日大雨过后,御街上的青石板都是湿漉漉的,被街铺的灯火映得水光可鉴。
亥时已过,人烟稀少,临街一家准备打烊的酒肆空空荡荡,唯有上官鸣夜一人独饮。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袍,发髻亦是用白巾所束。面容憔悴,不见昔日半点风采。桌上酒菜齐备,只是酒壶已空,菜肴未动丝毫。
夜色遮掩下,一名华贵妇人踏着木屐款款行过,时不时踏在水洼里,溅起雨水也浑然不顾。她迈入酒肆的门槛,径自去柜台给掌柜一锭银子令他退下,又拿了两壶酒给上官鸣夜送去。她在他对面端然坐下,轻声唤道:〃四哥。〃
上官鸣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只亮了一瞬间,又暗灭了。他垂目望着手里的酒,醉醺醺地说:〃夜深了,公主怎会在此?〃
司马银凤光艳浓彩,在微弱烛火下滟滟生光,微微一笑,〃来陪四哥喝酒,叙旧。〃
〃不必了。〃上官鸣夜即便落拓,也是一杯一口酒慢斟慢饮,绝不会失了风度。
司马银凤替自己斟了杯酒,嫣然一笑,〃四哥,何必拒人千里?银凤自知不该任性跟四哥赌气,不过二十年了什么气都消了。我并非不明白,即便你当初敢娶我,父皇也不肯让我嫁给你,反倒会连累上官大人。其实,我们就算各自成家,也可以平和相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