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凤仪楼就在不远处。他索性沿着河堤走,月光皎皎,走得顺畅多了。四周的景象似乎被轻纱覆盖,朦朦胧胧。
附近一阵窸窣,还有环佩金石相击的轻微声响,司马轶顿住脚步,侧头往树丛中探望。只见一名女子的身影不停地晃动,猫着腰,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司马轶留神看了会儿,瞥见女子一袭水绿的流仙裙,一时欣喜便朝她走去,唤道:〃你在这里!〃
第39节:第四章威仪棣棣(5)
上官嫃被吓得不轻,紧紧抱着身边的树干,〃谁?〃
〃是我。〃他慢慢走近,月光下只现出一双亮亮的眼睛。
上官嫃神色紧张地盯着他问:〃你怎会在这里?〃
〃我……〃司马轶转念一想,看来约他之人并不是上官嫃,可上官嫃为何也在此?难道……凤仪楼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接着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侍卫举着熊熊火把朝凤仪楼跑去,直至团团包围。上官嫃惊疑不已,不知发生何事,正欲上前问个明白,胳膊却被司马轶牢牢钳住。他使劲拽住她,急促地说:〃不能出去,若被人发现我们,就百口莫辩了!〃
上官嫃恍然大悟,急忙蹲下躲在灌木丛中,惊慌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
司马轶抓住她的胳膊不松手,压低声音道:〃我是被人设计引来的。〃
上官嫃不明就里,打算细问,岂料侍卫持着火把渐渐朝树林子靠近了。听得有人喝道:〃凤仪楼里没人了,他肯定跑了,快搜!〃
司马轶心知这次是皇帝叫他死了,他本无所谓,但怎可连累她?他把心一横,拖着上官嫃往河边跑,警告道:〃别出声,只管跟着我。〃
上官嫃渐渐意识到事态严重,若不是有人想害司马轶,便是想害自己,或者一箭双雕。她便任由司马轶拉着自己飞快地穿过树林,跑到小河的堤岸边。司马轶不由分说跳下水,仰面朝她伸手,〃快下来。〃
上官嫃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我不会水。〃
〃没时间了!自己捏住鼻子。〃司马轶情急之下强行将她抱住,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往水中潜游。这条河通往太液池,若能坚持游出御花园就能安然无恙了。
河边一行侍卫举着火把仔细盯着河面,藏匿在水中的司马轶抱住上官嫃贴在河壁上一动不动,只能等他们走远了才可以悄然跟着河水顺流而下。
上官嫃在水中浸得几乎窒息,一手紧紧捏住鼻子,一手使劲攥着司马轶的衣襟。凉意渗透全身,她瑟瑟发抖,绝望地望着司马轶一直摇头,她撑不下去了。
侍卫还未走远,司马轶仍旧纹丝不动。眼前上官嫃的衣裙在水中飘荡,流苏随发丝舞动,宛若一朵怒放的水莲花。她的眼神绝望、迷离,渐渐黯淡下去。她似乎用光了力气,手却执拗地捏住鼻子没松开半分。
火光逐渐微弱,脚步声远去了,司马轶拥着她小心翼翼地破水而出,尽量将动静减至最小。
上官嫃靠在河壁上,双眸紧闭,月光映得她面色惨白。一缕缕发丝粘在脸颊、颈上、胸前,湿透的纱衣紧紧包裹每一寸肌肤。司马轶晃了她两下,并无反应,他忽觉鼻腔发酸,害怕到了极点。捧起她的脸颊,用自己的唇覆上她冰冷的唇,用力送了几口气。她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气,非兰非麝,她的唇比想象中还柔软,令他心神荡漾。
上官嫃缓缓睁开眼,她只觉得冷,于意识混沌中紧紧抱住司马轶温热的身体,柔若无声地念着,〃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她梦呓般的话语吐在司马轶耳畔,他却听不清楚,只觉得一阵阵气息香酥无比。望着怀中女子羸弱的模样,司马轶忍不住吻了下去。这一吻,便着了魔。他并不记得他们的身份,也不觉得自己在乘人之危,只因他得到了回应,极诱人的回应。
上官嫃生涩地回吻,乖顺地任由对方侵入自己的口中,舌尖品尝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兴奋而迷乱。她浑身发软,沿着河壁一点一点瘫下去。他们都是第一次吻,因羞怯闭目。颈项缠绵,上官嫃闻到一种薄荷般的清凉味道,极其醒脑,这不是司马棣的龙涎香!她猛然惊醒,用力推开他,看清月色下那张脸后,气得一掌掴下去,〃你大胆!〃
司马轶被这一掌掴醒了,脸上火辣辣的,却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上官嫃又气又羞,眼眶一热便落下泪来,扭头寻着阶梯上了岸,飞快跑远。
淡薄的云依稀遮住了圆月,夜里更加漆黑。在御花园里走散的宫婢们纷纷呼喊着寻找皇后,上官嫃听见动静,急忙穿过草丛径直走过去,挥着手喊:〃我在这儿!〃
第40节:第四章威仪棣棣(6)
元珊举起风灯照了照,看见上官嫃狼狈的模样,心急如焚,〃娘娘这是怎么了?〃
上官嫃一面抹泪一面嗫嗫道:〃我掉池塘里了,呜呜……〃她极少在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这回却趴在元珊肩头呜咽不停,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元珊被她吓坏了,忙拍着她安抚,道:〃娘娘,冷吗?没事了,我们回去沐浴更衣。〃
上官嫃突然收住呜咽,哑着嗓子问:〃小猫呢?找到了没有?〃
元珊摇摇头,〃不知窜到哪儿去了,娘娘,让人去西域弄只猫回来便是了。〃
〃不一样的。〃上官嫃被人簇拥着往回走,一面认认真真地说,〃方才它在我窗台上坐着,绿幽幽的眼睛望着我眨都不眨,那样子像极了小元,它一定认识我,说不准是小元的转世。〃
元珊笑问:〃要不等天亮了,命査大人带护军搜御花园,这样可好?〃
上官嫃满意地点头,〃好,就这样。〃
蓝田玉池内弥漫着一股甜腻的乳香,细腻的肌肤被浸泡得白嫩滑润。上官嫃却心神不宁,一想起司马轶的无礼冒犯,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服侍她沐浴的宫婢小声询问:〃方才娘娘在御花园没有受惊吧?〃
上官嫃敛去不安的神色,问:〃御花园出什么事了么?〃
正在池边撒花瓣的元珊答:〃听说在抓什么人,我们遇上一队侍卫,还问我们是否看见了可疑的男子。〃
〃禁苑中怎会有男子……〃上官嫃低声嘀咕。
〃所以奴婢们吓坏了,担心有刺客对娘娘不利,还好娘娘只是掉进池塘了。〃
上官嫃想到那〃刺客〃是司马轶,又生起闷气来,脸色无比难看。那宫婢当是自己说错话惹皇后不快了,忙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上官嫃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回头道:〃你起来啊,本宫没有责怪你。〃
这时有宫婢在殿门处大声通报,〃皇上驾到!〃
一阵脚步窸窣声越来越近,又有宫婢在浴池屏风之外高声喊:〃皇上驾到!〃
上官嫃手足无措尚未来得及做任何事,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已经出现在帘幔之外。
半透明的轻纱飘拂,隔着袅袅水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上官嫃面红耳赤,窝在玉池一角。众宫婢下跪齐呼:〃皇上圣安。〃
司马棣一步步朝前走,〃平身,你们都退下。〃
宫婢们纷纷退避,司马棣径直掀帘而入。
潋滟波光中,上官嫃唇红齿白,墨发如缎,怯怯地靠在角落中。她起也不是跪也不是,窘迫地道了句:〃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朕听闻皇后不慎跌入池塘,特来探望。〃司马棣一步步走近,袍摆拖曳在湿漉漉的地上也全然不顾。上官嫃右手悄然伸出池外,从旁边慢慢拽了件绸衣下水,遮挡在胸前。司马棣在方才元珊坐的位置坐下,从花篮里抓了把干花往池中撒,笑睨着她,〃皇后受惊了。〃
上官嫃不敢直视他,垂着头喃喃:〃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安好。〃
司马棣望着水面上繁芜的花瓣,淡淡地说:〃可知道今夜凤仪楼出了事?〃
上官嫃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司马轶说他是被人设计引来的,若她也在凤仪楼附近被人发现,那后果……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听说有刺客?不知出了何事?〃
司马棣道:〃淑妃深夜在凤仪楼与人接头交换信件,幕后必定有所图谋。〃
〃淑妃?公孙姐姐?〃上官嫃一头雾水。
司马棣继续说:〃那封信及时截下了,没有被毁,朕如今有证据在手,必定严惩不贷。〃他见上官嫃仍旧迷茫,慢条斯理道,〃公孙慧珺与接头人送信,信中隐晦地提到八年前的围场行刺与这次的事件,并说计划败露要其提前下手以绝后患。意思明了,只可惜没有逮到接头人,不过朕已然洞悉一切。今日来,是想告诉皇后,公孙家完了,不要妄想为任何人求情。〃
司马棣说完,拂袖而去,上官嫃如石雕般僵住了,耳边回响着司马棣的最后一句话:公孙家完了,不要妄想为任何人求情!
自从凤仪楼出事,司马轶夜夜辗转难眠。他料到皇帝迟早要下手对付自己,却没料到同他一起被牵连的人,竟是刚被册封为淑妃的公孙慧珺。一切都估算错了,只是不知当日上官嫃为何出现在凤仪楼附近。若不是意外遇见她,他已经身陷囹圄,祸及全家。算起来,她救了他一命。
第41节:第四章威仪棣棣(7)
在皇宫里危机四伏,说不准哪日会轮到自己。司马轶悲惘之下,想到尚有遗事未了,于是手握纸伞,踏着夜路行去。
蜡炬淌着油泪,昏黄的光线映出殿内一片惨白的帐幔。竹帘都蒙上了白布,密不透风,笼得整个殿里闷闷令人窒息。
上官嫃伏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麻木,该淌的眼泪都淌完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几日之内,公孙一家上下百余人被押,有的判斩立决、有的流放扁州。族人大祸临头,她却只能袖手旁观。司马棣早有警告在先,若贸然去求情,只怕上官一族也会被牵连。
她这皇后,连个摆设都算不上。
高居后位的锦绣过往、金枝生涯,她竟如一尊泥菩萨,不仅不能保家,还自身堪忧。
面对死气沉沉的寝殿,李尚宫驻足在外迟迟不敢迈步。踟蹰半晌,她还是命人先将膳食呈上去。黄花梨木的圆案也披上了一大匹白绢,衬着四面梁上的白绦,阴森悚人。送膳的宫婢摆放好膳食后,瑟瑟发抖地对着贵妃榻跪下,〃皇后娘娘,请用膳。〃
榻边坐着的元珊用极轻的声音询问:〃娘娘,起来用些点心可好?〃没有回应,元珊便挥手令她们退下了。
李尚宫听了宫婢们的回报,焦心不已,〃都三日了,这伤心的劲头也该缓过去了吧?〃
宫婢小心地问:〃尚宫娘娘,要不要去禀告皇上?〃
李尚宫忧愁道:〃皇上近日为国事操劳,就不必去打扰了。皇后娘娘的凤体原本就该是我们照顾的,去请太医来瞧瞧吧。〃
宫婢领命去太医院请人,李尚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离开了。
元珊小心翼翼地握住上官嫃的手劝了一会儿,忽然瞥见镂花窗前掠过一个人影,忙下榻去查看。窗台上静静地横着一把油纸伞,元珊觉得蹊跷,便拿起来,却见伞下还压着一方绢帕,绣着四合如意云纹,针脚细密工整。元珊喜出望外,唤道:〃娘娘,那绢帕找回来了!〃
本来奄奄一息的上官嫃突然有了神气,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元珊手里的物件,一把伞、一方丝绢。难怪寻遍了德阳宫也没找着绢帕,原来是被他拾去了。上官嫃像见着了失散的亲人一般紧紧攥着绢帕,呜咽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也不知娘现在怎么样?她会不会怨我这个没用的女儿……〃
元珊如释重负,皇后终于开口了,不管是哭是笑,也算有个交代。她忙命人去知会李尚宫一声,一面张罗着将殿里的灯盏都点起来。
短短几日,上官嫃柔和的脸庞显出了棱角,原本饱满的下颌也变尖削了。就着明亮的烛光,元珊见上官嫃白玉般的面颊上无半分血色,焦心道:〃娘娘,别哭了,咱们先吃点东西。〃
〃我如何吃得下东西?〃上官嫃声线低哑,靠在元珊怀中哽咽,〃听闻这几年母亲的身子原本就不好,我们互相挂念,一年却只得见一面……我想回家,元珊,我好想回家……〃
〃那便安排皇后回去探亲吧。〃不知何时站在竹帘之外的司马棣平和地道。
上官嫃一激灵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向蒙着白布的竹帘。宫婢小心翼翼地掀开竹帘,司马棣慢慢踱步进来,他的金冠,他的龙袍,与这殿中的惨白格格不入。他的神情悠然自得,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上官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下榻跪在司马棣面前狠狠磕了个头,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