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唇一笑,“你说的,那是顾采薇吧。”
哥哥一怔,挑眉睨着我笑,“什么时候,你也肯如此贤良地为摄政王打算就好了。”
“休想。”我干脆地应回去,“你是你,他是他。”
“同样是男人,有何不同?”哥哥奇道。
我默然,咬了唇,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即便天荒地老,世间也只她最好?”
哥哥想了片刻,茫然摇头,“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这就是差别。”我微微一笑,“你有真心,却没有全心。如果有一天,某个女子让你全心相待了,你也会想要她的一心一意,哪怕少一分都不行。”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那样子喜欢一个人,岂不是太容易疲惫?”
我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记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那你为何独独辜负了顾采薇一片痴心?”
提及顾采薇,哥哥敛了笑意,缓缓摇头,“你不觉得,采薇的性子和你有些相似么?”
经他一说,我恍然,难怪从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异常熟悉。
“这丫头也是个痴人,看似柔弱,却刚烈不输男儿。”哥哥叹息,“让她跟了我也是伤心,倒不如及早死心的好。”
当着哥哥的面,我没有说出让胡瑶嫁给子澹的另一层用意。
萧綦眼下虽不会为难子澹,我却无法预料,此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世事无常,子澹又是这样不通世务的性子,一味沉溺于过往,照此下去,我总担心他迟早会给自己惹来祸端。仅凭我一个人周旋,未必护得了他——若涉及大事,以萧綦的性情,真的翻起脸来,哪里还会顾忌我的这点私念。
若是他二人陷入势不两立之境,扪心自问,我终究是要站到萧綦身边的。
子澹已是一无所有,若连我也不能庇护他时,唯一可倚靠的只有妻族的势力了。
胡光烈是萧綦麾下爱将,多年来追随他出生入死,立下彪炳战功,深得萧綦倚重信赖。
胡瑶是他最疼惜的妹妹,一旦嫁与子澹,无异于让他成为子澹的保护人,纵然他万般不愿,也总要顾忌妹妹的终身;反之,将胡瑶立为贤王正妃,对于出身寒微的胡家,也是莫大的荣耀恩惠。
胡瑶虽未经历过男女情事,却是个识大体的女子,这门婚事已然没有反对的余地,由得她哥哥再闹下去,无非自损颜面,倒不如坦然接受。对她而言,这至少不是什么坏姻缘——贤王美名,天下皆知,能够嫁给子澹,不知是多少闺阁少女的梦想。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
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
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
我牵引了新娘,缓缓踏上红毡,一路将她领到子澹身边。
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
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天气一冷,我照例又是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
今日难得天色晴好,我让人带了靖儿过来。
靖儿两岁了,早已经到了会走路说话的年龄,却依然没有丝毫起色。
我叹口气,心绪烦扰,屏退了左右,只抱了靖儿信步走出连廊。
“天祚尽,历二帝而倾”——我终于明白,民间市井流传的那首宴谣,不是没有深意的。
朝堂上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早晚会有人发现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远躲在垂帘背后,做一个无声无息的木偶。
随着萧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儿存在的价值,越来越小了,也该到了他退场的时候。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萧綦的筹划缜密无比,这一切都在他操纵之中。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
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用的棋子。
只是废黜靖儿,拥立子澹之后,萧綦如何还能继续摄政……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也越发不愿去猜。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皇宫,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这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雀绒羽纱披风搭在身上。
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萧綦的目光深凉,每次看见我与靖儿在一起,他总是这样的神色。
我心里一沉,垂下目光,侧首看了看亭外的阿越,她立时上前,悄然抱了孩子退下。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我抬眸,看见他冷峻如削的侧面被笼上淡淡光晕,几乎不可直视。
“我说过的话,你是又忘了,还是从来不想记住?”
我无言以对,黯然垂眸。
他迫住我目光,“总是如此心软,最终伤到的是你自己。”
他说的没错,我不该对靖儿存有太多怜惜眷顾,他迟早要离开我身边,这一天不会远了。
阳光照在他玄黑锦袍下摆,金绣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淡淡开口,却没有勇气转头看他。
久久沉默,他没有回答。
我转身,对上他深邃目光,仿佛瞬间将我洞穿。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阿妩,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杏花烟雨,记得么?”
江南杏花烟雨……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以为你早已忘了。”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
然而,此时此地,他忽然提及江南之约,我心中却是蓦的一突。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怔怔望了他,我咬唇,不敢相信心头一掠而过的猜想,“离开京城?”
“不错。”他微微一笑,“也是时候还政了,等子澹登基,我们就离开京城,远游江南。”
我僵在当地,失去说话的力气,明知道他是戏言,抑或是试探,仍被这一句话惊出冷汗透衣,一颗心直沉下去。他目光犀利,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那抹莫测的笑,半晌,抬手勾起我脸庞,“怎么,你不喜欢?”
还政,子澹登基……我身子微颤,“萧綦,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打算还政于子澹。”他略略扬眉,笑意加深,“你不喜欢么?”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脱口道,“不要,不可以!”
话甫出口,我陡然惊住,被自己刹那间最真实的想法惊得心中一片空白。
萧綦迫近我,目光犀利逼人,却似有欣悦之色,“不愿意?那你希望怎样,说出来,说给我听。”
我一直自欺欺人,闭上眼睛,假装无知无觉,欺骗自己一切只是不得已……原来深心里,我是如此激烈地渴望他登上帝位,连子澹也不可以挡在我们面前。
我在萧綦的眼眸里,看见自己震动失色的面容。
他的手指抚上我嘴唇,这才惊觉,我几乎将唇上咬出了血痕。
“想明白了么?”他缓缓靠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心,说出来,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平安喜乐,是花好月圆,是皆大欢喜,还是……我仰头望了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如一刻的坚定明澈,“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四目相对,彼此都骤然沉静下来。
我摁住胸口,看着他缓缓微笑,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訇然合拢,将通向往昔的大门彻底关上。
萧綦没有骗我,他是真的决定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还政于朝。
只是,还政不是目的,而是一步棋,通往帝位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局,强极反衰,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若要再进一步,必先懂得退,退一步而至千里。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任何人敢持有异议。
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
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陡然变成炙手可热的储君。
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富贵罔替,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
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至于按捺不住,名为觐见皇室,实则专程为谒见萧綦,谋求联姻而来。
摄政王不纳姬妾,这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自幼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沈吴两家都有联姻之请,我却只有一个哥哥,这倒让人啼笑皆非,头痛不已。
原本我早打算让哥哥迎娶沈家女儿,据说那也是个名闻天下的绝色丽人。却不料,吴氏偏偏也在此时提出姻约之情。沈吴两家历来不和,又都势均力敌,如今倒是哪一家都不好回绝。
我揉揉额头,斜睨了哥哥一眼,“你说如何是好?”
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环顾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好一番旖旎情致,我却只得无语苦笑。
不许萧綦纳妾,恐怕是我生平最明智之举。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王爷,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
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听得我骇然失笑。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住美姬,哭笑不得。
好厉害的嘴,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们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
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
旁边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与哥哥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不错,娶一个,嫁一个,不就恰恰合适了么。
我几乎忘记了,二叔膝下还有两个女儿,说来也是我嫡亲的堂妹,王氏的女儿。
只是这两个女孩儿自幼随婶婶住在琅琊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数日后的新春祈福宫宴上,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正式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宓,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
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同鸾台平章事吴隽。
如今内有萧綦,外有哥哥、再辅以两大江南望族为羽翼——区区十年间,琅玡王氏历经起伏,曾一度登上权力的颠峰,又几乎跌落万丈深渊,看尽冷眼,万劫不复。所幸,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已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
江南人心浮动,无论朝廷还是南方,都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能驱散征战杀戮留下的阴霾。
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被定在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