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千辛万苦去了皇陵,真的见到了他,想不到他那么高兴,看到我,高兴得竟然流泪!”锦儿眼中光彩绽放,仿佛回到再见子澹的那一瞬间。
“他竟然亲手为我倒茶,那么尊贵的人,竟然为一个卑贱的丫鬟倒茶……看到他,我什么苦都忘了,再也舍不得死,我要看着他,陪着他,一辈子做牛做马地陪着他!”
我再也听不下去,耳中嗡嗡,心中痛到无以复加。
子澹,子澹——
我只当那段情怀是年少懵懂,却不知他用情之深,竟至于此!
扪心自问,我对他的情分,不及他对我之万一。
锦儿幽幽道,“我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他,他也一点不嫌弃,从此收留我,让我好好生下孩子,还给了我们母女堂堂正正的名份!”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这么好的男人,你怎么舍得忘了他?你跟了个有权势的男人,就忘了他,枉他一心一意想着你,你却全然看不到,就像我一心一意待他,他却只当我是你的丫鬟,从不当我是他的女人……我这个侍妾算什么,算什么?”
她狠狠逼视我,目光如刀,一寸寸剜进我心底。
“我生的女儿,他口口声声叫她阿宝,连我女儿都逃不出你的影子,你凭什么!”她越说越是激愤,渐渐状若疯狂,一步步逼到我跟前,“这孽种生下来还要害我,初时还不察觉,可她那眼珠子,竟然越长越像那胡人,黑不黑,黄不黄,一看就是个孽种……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让人看出来,一定会杀了她……我也给她害死了……瞎了也比死了好,这害人精,瞎了好,瞎了省得再害人……”
我骇然盯着她,她神色扭曲,言语迷乱,俨然已是个疯妇。
次日,景麟宫上下宫人全部替换,知情的宫人尽数下狱。
小郡主被送入明桓殿,由仔细可靠的宫人看护照料。
锦儿被幽闭在景麟宫,不得出内室一步。
这一桩骇人的皇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子澹将声名尽毁,皇家也颜面扫地。
偏偏这一桩丑闻背后,牵扯了多少陈年往事,恩怨悲欢。
如果是姑姑,或是任何一位明智的后宫主人,她们的选择必然是——处死锦儿和孩子,处死全部知情宫人,将这桩秘密永远掩埋地下。
可是,这一次,叫我如何能下手,如何能置身事外!
选秀
一道火漆传书,从南方快马送到,直抵朝堂之上。
南征大军自渡江之后,步步进逼,从水陆两线夹攻,对南方宗室的势力逐步合围,分批歼灭,终于将惠远王为首的十余万叛军主力逼退到缢州以北,前后大军合围,再无退路可逃。
走投无路之下,各路叛军内讧,反复无常的晋安王自恃不曾正面与朝廷交战,企图擒住子律,借此向萧綦献媚纳降,以求自保荣华。
内乱中,晋安王夜袭行宫,杀了个措手不及。
子律在一众死士护卫下,单骑出逃,赶往惠远王军中,急调大军反扑。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晋安王精于权谋,战阵之上却不敌惠远王骁勇,终被诛杀于阵前。
叛军自此大乱,为保军心不堕,以惠远王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仓促将子律推上皇位,在缢州筑起高台,草草登坛祭天,奉子律南面称帝。
满朝文武为之愤然。
子律称帝,公然篡位,终于被逼上了逆贼的死途,再无回头路了。
萧綦等的就是这一天,等子律称帝,篡位之罪坐实,即可名正言顺将江南王族尽数剿杀。
翌日,一道诏书公告天下,子律一党篡逆,罪在不赦,钦命南征大军即刻平叛,逆党之首及相关从犯,无论身份爵位,一并诛杀,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后已经微微有些闷热,湘妃竹帘半垂,隔开了外面灼人的阳光,筛下细碎光影,一道道洒在书案上。
我执了纨素团扇,倚在萧綦身侧,一边替他轻轻摇扇,一边侧首看他披阅奏折。
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军的捷报,奉远郡王的残部被追击至郗川,大半归降,其余尽歼。
萧綦合上折子,流露一丝笑意,鬓角却有微微的汗珠。
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败溃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个孤僻的孱弱少年。
先皇的三个皇子之中,子隆糊涂,子澹柔顺,唯独他却在宫变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连我亦想不到,最后坚持了皇室骄傲与勇气的人,竟然是他。
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博学贤明的亲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弃的逆臣贼子。
他和子澹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当他的头颅被利刃斩下,送到主帅帐前,面对自己的嫡亲手足时,他可会瞑目?
而生平连一个宫人都不曾呵斥过的子澹,那样纯善的谦谦君子,却要从血海尸山里踏过,走向最残酷的终点,亲手取下兄长的头颅,来终结这场战争。
明明是初夏午后,却有一阵凉意透骨而过。
我无声叹息,垂了眸,收回恍惚的思绪,抽出袖中丝帕,替萧綦拭去鬓边汗珠。
他抬首对我笑笑,复又专注于奏折之中。
“歇一会儿吧,这么些折子一时也看不完。”我柔声劝他。
“这都是要紧的军情奏报,拖延不得。”他指一指左手边那叠厚厚的折子,头也不抬。
我无奈而笑,搁了团扇,信手取过几册折子翻看。
最近捷报频传,北方边境的压力早已缓解,突厥王久攻不下,士气已有溃散之像。
而我军后援充足,边关将士一直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难耐,不断上表请战——这一叠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请战的。
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么这样高兴?”萧綦搁了笔,抬头一笑,揽住我腰肢,将我抱到膝上。
我将几份请战的奏疏拿给他看,他亦不由畅怀微笑,“时机未到,不过快了。”
北上的十万大军已经越过流沙大漠,进入突厥边境,不出十天,便可与斛律王子会合。
墙上巨幅的舆图上,那一片浩瀚边荒,即将燃起真正惨烈的战火。
斛律王子……这一战之后,我们又将是敌是友?
我怔怔望着那舆图,一时间心绪起伏,莫辨喜忧。
“南方战事将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萧綦忽而淡淡笑道。
我一惊,顿时无言以对。
我将锦儿囚禁了数日,终于还是逐出宫廷,押往慈安寺出家,修行思过。
她的余生,都将在青灯古佛下度过,而这已是我能给她最大的慈悲。
毕竟主仆一场,她的遭遇也是万分不幸,我终究还是不忍痛下杀手。
或许遁入空门,对她亦是一种解脱。
然而阿宝的去留,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大患,然而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跟着锦儿,只怕还要受尽诸般苦难。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暂时留她在宫中治疗眼伤。
萧綦没有怎么过问此事,对于我的解释,只是漠然听之,根本不曾在意。
处置一个犯了宫规的侍妾,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他却淡淡提及,“皇叔没有正室,苏氏被逐,还需另择个妥当之人来侍奉皇叔。”
我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为子澹册妃。
子澹幽闭皇陵多年,以至误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册立正室皇妃。
所谓妥当之人,自然是来自军中或其他心腹重臣之家的女子。
强迫子澹迎娶这样的女子,无异于连他最后的坚守也剥夺。
这叫我于心何忍,更叫子澹情何以堪。
当着萧綦,我只得应下,却刻意拖延,只当萧綦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此事,可容我慢慢周旋安排,却不料,今日他再度提及,分明是提醒我,再无拖延的余地。
“子澹此番班师回朝,立下军功,若能再择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时之间,要选配门庭合适的女子,也不是这般容易。”我故作轻描淡写,向他娇嗔抱怨,“反正也不急在这两日,那么些闺秀佳丽,叫人挑得眼花,总要慢慢来的。”
嘴上这般笑谑地说着,心中却无端泛起酸涩。
明明早已经断却了情丝,为何依然如此心痛,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段逝去的时光。
耳边一热,却是萧綦的指尖在我鬓边轻轻抚过。
“热了么,看你这一身汗……”他微笑,不待我回答,径直拨开我领口,露出微汗的肌肤。
我垂眸,一时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竭力驱散掉心中那个青衫寥落的影子。
萧綦却不再追问,仿佛方才的话题不曾提及,蓦地探手将我外袍解开,褪下抛在一旁。
“做什么……”我惊呼一声,啼笑皆非地闪躲。
他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来,“我来侍侯王妃沐浴。”
兰汤池里,水雾氤氲,白芷睡莲的花瓣漂浮其间,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简直不想起来。
我慵然倚着温润的石壁,仰首半张了口,等他喂来的葡萄。
萧綦温柔含笑,宠溺的剥好葡萄,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点水珠挂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半湿的发髻松松绾住,水雾缥缈之间,竟有一分不羁的风流神韵……我看得痴了,从前竟未发觉,我的夫君竟有如此撩人的一面。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剥好一粒葡萄,漫不经心地递过来,却在我张口的刹那缩回手去。
我一点足尖,借着水波荡漾之力,如游鱼般滑掠而出,整个人缠住他,带起一片水花飞溅。
他被我带得跌进水中,两个人均是一头一身湿透。
我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笑,忘了闪躲,笑声未歇,却被他探手抓住,狠狠拽进怀中……
一室旖旎,春色无限,慵懒的暮春午后,时光亦在缠绵间悄然流过。
眼看胜局将定,为激励南征将士军心,一鼓作气将叛军追击到底,朝廷下旨犒赏——晋子澹为贤王,宋怀恩为大将军,胡光烈为盛平侯,其余将士均加封进阶,厚赐金银无数。
子澹一直领着皇叔的虚衔,至此才算有了王爵。
从前他以皇子的身份自当住在宫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出宫,另行开府。
尚缮司上奏,择了京郊几处弃置已久的宫苑,打算从中挑选一处,翻修以做贤王府。
然而,出乎朝臣们意料之外,萧綦竟下令,将宫外最精巧奢华的一处皇家行馆“芷苑”赐予子澹为府,重新修缮,大兴土木,极尽堂皇富丽之能事,其豪奢处,令京中王公豪族尽皆咋舌。
起初几乎人人皆以为,萧綦将子澹逼上战阵,必然是借刀杀人,令他死在阵前,以绝后患。
可笑他们都看低了萧綦的心胸和手段。
他的确是借刀杀人,只是这把刀,并非南方叛军,恰恰相反,而是子澹。
从一开始,萧綦故意纵子律出逃,挑动皇室内乱,自起纷争,便已摆好了这副棋局。
子律反叛,子澹回京,皇叔挂帅亲征叛军,这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
每个人都被摆放在命定的棋局之上——子澹不只是萧綦手中的刀,更是他安抚人心,笼络世人的一面大旗。
萧綦铁腕平定了江南宗室的反叛,虽将皇室最后的势力彻底清除,却不能就此与整个士族决裂。无论在京中还是江南,王公亲贵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杀不绝也拔不完。
一旦朝政稳定之后,经世治国,稳定民心,更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此时此刻,萧綦对子澹的优渥有加,无异于给世家豪门服下一粒神效的定心丹。
自从宫中传出风声,要在世家中挑选佳人,册立为贤王妃。
一时间,引得议论纷纭,各世族大家均在观望揣测,每日入宫问安的外命妇们,煞费苦心地探听风声,在我这里探听不出动静,竟至于私下笼络我身边的宫人。
阿越啼笑皆非地抱怨,这些命妇们一个个好生难缠,几乎要将凤池宫门槛都踏断了。
站在芷苑门前,我久久驻足。
这宫苑本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小寒山,枕傍宣武湖,与宫城遥遥相望,占尽上风上水。
多年前,这里曾是先帝为太子时的别苑,本来不叫这个名字。
先帝登基后,将此处赐给了子澹的母亲,宠冠后宫的谢贵妃,更因她闺名里有个芷字,从此改名芷苑。谢贵妃生性爱静,身子又多病,一向不惯在宫中居住。那年因了先皇的默许,便搬到这里来休养,多日不曾回宫问安,终于触怒了姑姑,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我依然清晰得记得,那个眉目如烟的美丽女子……可怜她郁郁回到宫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
从此后,斜风细雨的芷苑,那些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岁月,就此渐行渐远。
心口一丝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