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我看了她一眼,接过药瓶仔细闻了闻,只觉里面的丹药清香芳冽。
姑姑大哭大笑,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眼看那两个宫女快要按不住她。
又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大人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我这就去。”大臣不能进入后妃寝宫的内殿,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然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怔怔望着她疲惫的睡颜,心中一片空洞的痛。
起身将她换下的朝服交给那小宫女,正欲转身,忽见一方丝帕飘坠于地。
定睛看去,那丝帕隐隐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
小宫女俯身拾起,欲与朝服一起拿走。
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将丝帕给我。”
我接过那丝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淡的字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个字体,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天下,自创一手“温体”,辈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以能临摹他的字体为傲。
是他——温宗善,以谋逆之罪下狱,即将饮鸩赐死的右相大人!
我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顿时身子绵软,全身力气都似被人从脚下抽走。
萧綦箭步上前,稳稳将我接住。
“阿妩!”父亲大惊失色,也抢上前来。
我定了定心神,被萧綦扶到椅上,方有一丝力气开口,“内监行刺皇后,已经当场伏诛。”
父亲与萧綦对视一眼,神情俱是严峻,显然已经看到了殿前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狼藉。
“你伤得怎样?”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只是皮肉伤,没有关系,但是姑姑的情形很不妙。”我叹息。
父亲一惊,“皇后也受伤了?”
“受伤倒是没有,不过看上去,姑姑恐怕惊吓过度,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向父亲。
父亲垂目,长叹一声,似已经了然。
我顿时明白,姑姑神智失常,果然已经不是三两日了,爹爹心中自然十分清楚。
萧綦皱眉道,“刺客是如何混进内殿的?”
他一语将我警醒,“刺客是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薛公公,他来传我觐见,领我一同入内。”
父亲闻言一惊,“薛道安?这奴才不是早已被皇后贬入尽善司了?”
尽善司是宫中一处偏僻幽冷的院坊,专门收押那些犯了过错,被主子贬责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
薛公公侍侯姑姑不下十年,至我出嫁时,还是宫中的红人。
“这奴才不识好歹,处处阻碍大计,若不是念在他跟随皇后十年的份上,早就该赐死了!”爹爹冷哼一声,“当日皇后心软,只将他罚入尽善司,如今果然留了后患。”
我撑住隐隐作痛的额头,“这么说,他是从尽善司逃出,又假传懿旨,将我骗来中宫。有我做幌子,便可当着所有侍卫的面,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负手沉吟, “单凭他一人之力,必不能如此轻易蒙混过关,宫中恐怕还有同党。”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父亲。
父亲一僵,目中掠过警惕之色,却抚须呵呵而笑,“那不可能,宫内侍卫都是从禁军中挑选的可信之人,这奴才不过是区区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那可不一定!”
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竟是太子殿下急匆匆闯进来,一派慌乱气愤的样子,“舅舅怎么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
“殿下!”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微臣等顾虑不周,还是太子想得周全。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不由侧目向我看来。
我淡然一笑,无心理会——这位宝贝表哥从小就喜欢在我面前炫耀,我越是对他轻慢,他越是不服。
皇后和父亲一向对他严厉,姑姑更是时常责骂他,除了宫女太监,大概绝少有人赞他英明,如今却连萧綦这样的人物都盛赞于他,也难怪他飘然自得,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大为恼怒,“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萧綦冲父亲微微欠身,温言道,“泰山大人莫非忘记了子律是如何逃出宫的?”
父亲脸色一变。
太子一拍额头,大叫,“啊呀,幸好王爷提醒,舅舅你看看,连子律那么个病秧子都能从十万禁军眼皮底下溜走,靠这帮饭桶有什么用!总之我不管,你们不派大军进来保护,我就不当这个皇帝了,免得龙椅没坐热,先让刺客给……”
“住口!”父亲大怒,将他的胡言乱语打断,气得须发颤抖。
“爹爹——”我起身,欲劝慰父亲,肩上却一沉,被萧綦不动声色地按回椅上。
我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眼见父亲被逼得如此困窘,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萧綦淡定而笑,“泰山大人息怒,此事攸关皇室安危,小婿认为,还是由太子殿下定夺为宜。”
父亲闷哼一声,却又无可辩驳,只得瞪向太子。
太子左右看看二人,被父亲厉色所慑,总算明白此时的紧要,一时语塞。
我心中紧窒,垂目敛息,不敢看身旁这两人间的剑拔弩张。
“我看……我看还是安全为重,就照王爷的意思办吧。”太子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
“臣遵旨。”萧綦立时单膝跪下,向太子行了君臣之礼。
太子受宠若惊,全无准备,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我缓缓站起,目光在父亲惨淡失望的脸上深深流连了片刻,终于还是走到萧綦身侧,随着他屈身跪下,按宫仪向太子行了叩拜大礼。
别慈恩
薛公公一团和气的面孔骤然扭曲,鲜血从眼角鼻孔齐齐涌出,朝我渐渐逼近……
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死白的面孔向我压来,骇然一声尖叫——
我猛一挣扎,睁开眼来,胸口仍是紧紧窒住,快要喘不过气来。
“阿妩,醒醒!” 是萧綦,他紧紧环抱着我,胸怀温暖坚实。
是梦,还好,原来只是梦。
我蜷伏在他怀中,微微颤抖,“是他,他身上好多血,到处都是血……”
“活人你都没怕,死了还怕他什么”,萧綦温言抚慰我,“没事的,我的阿妩最勇敢了。”
我不记得是怎样浑浑噩噩从宫中回到王府,只记得父亲拂袖而去,记得头痛欲裂,记得一片天旋地转。依稀听到萧綦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昏花,有人匆匆来去。
对了,我记起来,曾经睁开眼看见一片喜红,恍然似回到大婚当日,那也是梦吧。
萧綦将我拥在怀中,“御医来瞧过,说你只是连日劳累,受了惊吓而致晕倒,并无大碍。”
我默然无语,脸颊贴在他胸前,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一层丝衣传来,仿佛是我仅有的全部温暖。身子不由自主蜷缩,只想深深钻进他怀里,一辈子不用离开。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牵动唇角,微微一笑,只是无语摇头。
臂上伤口已经敷上宫中灵药,并不怎么疼,可是心底里,丝丝缕缕泅出的隐痛呢?
他望着我,满眼都是爱怜,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的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好好睡一觉罢,醒来就没事了。”
心中微酸,我明白他欲言又止之下的歉疚,却不能说破。
不经意间抬眸,眼前赫然是绣满鸾凤的大红床幔,层层低垂,帘外烛影深深,触手是一片温软锦绣,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
“我们在哪里?”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我怔怔看向萧綦。
他微笑,“我们回家了。”
家,我们的家——我仰起头,努力辨认这似曾相识的环境,依稀似回到了洞房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
一别两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从前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新婚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
这座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朝廷特地命内务司工匠建造的,以示天恩浩荡。只是他长年戍边,并不曾长住于此,整座王府落成之后,还未真正迎来主人。
——敕造豫章王府,这里就是我后半生将要度过的地方了。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自己穿戴起身。
“来人——”,我唤来婢女,却又是陌生的面孔,顿时想起玉秀,心中又是一阵忧烦。
这不声不响的孩子,平素胆小得动辄哭泣,没想到生死关头却肯与凶徒舍命相搏,拼死救主,如果不是她狠狠一口咬下,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
她自己被薛道安一脚踹飞,伤及内腑,虽已传了御医诊治,现在却不知道情形如何。
姑姑病成那样,父亲拂袖而去,哥哥至今还未说过一句话,母亲更是连面也未曾见到,还有宛如姐姐……昨日入城之后,连番变故,竟无暇回家一趟。
心头诸般挂牵,纠结在一起,我立在窗下,遥遥望向镇国公府所在的方向,又是酸楚又是挂牵——家门近在咫尺,父亲,母亲,哥哥,还有锦儿……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
我默默一咬唇,“预备车驾,去镇国公府!”
下人们立刻忙碌开来,而我再也无心梳妆,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却又怕被母亲见到这副憔悴模样又要心疼,不得不耐着性子仔细穿戴起来,刚刚打扮妥当,正欲起驾出门,一名婢女进来禀报,“禀王妃,晋敏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思索便奔了出去。
真的是她,徐姑姑青衣素髻,端凝如玉,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深深伏下身去。
“奴婢拜见豫章王妃。”
我硬生生收住几乎冲口而出的一声娇唤,心中清醒省得,我已再不是当年腻在她身边撒娇的小郡主了……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徐姑姑原是母亲陪嫁的宫女,看着我和哥哥从小长大。在我大婚前不久,徐姑姑的父亲在家乡去世,她回乡奔丧,错过了我的婚礼,自此一别,竟然到今天才得相见。
我趋前将她扶起,一时哽咽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
“徐姑姑,是母亲让你来接我么,我刚备了车驾,也正要回府呢。”
我收起心中唏嘘,对她展颜微笑。
她微微一怔,继而摇头,鬓边银丝轻颤,“奴婢奉公主之命,是来接郡主去慈安寺的。”
“慈安寺?”我愕然。
“公主已经离开镇国公府,住进寺中月余了。”
我身子一震,如被冰水兜头浇下。
梵音萦绕的慈安寺,是皇家敕建的寺院,原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历代以来,却渐渐成为无嗣的后宫妃嫔们了却残生之所,不知有多少红颜寂然消逝于此。
站在这清幽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陡然失去勇气,不敢面对那扇空门之后的母亲。
自从我被赐婚,继而远走徽州,连番遇险,然后是父亲逼宫,幽禁皇室。。。。。。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
柔弱的母亲,一生无忧无虑,真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如此善良的一个女人,却直到晚年,才蓦然从那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中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
也许是不愿再目睹丈夫与亲人生死相博,也许是不愿再面对这残酷丑陋的人世,我可怜的母亲万念俱灰,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逃入清净佛门,带发修行,了却余生。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沿着禅房幽径一路蜿蜒,一座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这小小一方庭院,就是母亲的栖身之地。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微掩的木门,举步为艰,心中痛楚难当。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母亲。。。。。。”只喊得这喑哑的一声,再不能成句。
仅仅两年,我走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的样子,如今却俨然老妪一般。
“我佛慈悲——”母亲垂眸微笑,低颂佛号,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似有泪光。
我突然恐慌,隐隐觉得母亲那么遥远,明明就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