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难道这秘闻早已暗中传开,唯独我一人懵然无觉!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我的双肩再也无力抵挡,从昨夜到此刻,先是萧綦阵亡的假讯,继而是宋怀恩夺位,再牵扯出一桩桩内情……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却清晰掠过那双洞察一切的深眸。
一念闪过,心中某处关窍似乎轰然洞开。
我抬起脸,紧盯了玉岫,脱口问道,“盈娘之事发生在何时?”
“王妃不想知道,他痴心妄想的是何人么?”玉岫却不理会,只望着我痴痴笑,眼角泪水滑落。
那样的眼光刺得我心中针扎一般, 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我所说的对你不起,并非为了今日囚禁你一家老小。成王败寇之事,从无对错,无论这一战谁生谁死,我们都无需对彼此愧疚。”
我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只有这桩指婚,才让我愧疚至今,无论用多少诰封厚赐来弥补,也不能释怀。”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从未亏欠我,当年种种,都是我自己甘愿。”
当年,又是当年——我猛的闭上眼,心底隐秘处最纤细的那根弦,被猝然拨动。
子澹,若一早知道是这样,你将被我伤得遍体鳞伤,倒不如抛却当年,宁愿从未有过那般痴缠。
“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我仰起脸,隐忍目中酸涩。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无论恩爱或是怨怼;而我,却宁愿放弃那段痴缠,还他一个清净太平——或许,这便是各人的缘法。
玉岫和宋怀恩终是拆不散的夫妻,我与子澹却注定是擦肩而过。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就这样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
我垂眸,一声叹息到了唇边,又硬生生忍回。
“盈娘一事,究竟发生在何时?”我再一次问她。
玉岫涩然一笑,缓缓道出始末……
宋怀恩与胡光远争夺盈娘一事,恰巧发生在唐竞谋反,突厥来犯之时。
那之前,刚刚发生了校场一事,事后惊魂甫定,子澹即被幽禁行苑。
我忙于善后周旋,力保子澹的处境,照拂宫中卧病的胡瑶,更挂念着远赴突厥未归的哥哥,因身孕带来的不适,更让我身心交瘁,浑然不知道身侧发生了这样一桩事情。
细想起来,有一晚有人入府密报,萧綦随即匆匆外出,至夜深才归来,神色深沉,隐有怒容,问他却只道是公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玉岫说,那日胡宋两人几乎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我默然,心下虽觉微悚,却也知道,要平息这两员大将的意气之争,扼杀外界蜚短流长,又不落人话柄,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处死盈娘。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不惜当面忤逆萧綦。
我咬唇不语,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竟然痴顽至此,只怕他豁出一切去维护的,不是盈娘,也不是我,而是心中一直郁郁难展的那口意气。这一口气,或许是为我,或许是为名位,总之都压抑得太久。
“王爷就这样放过了盈娘?”我深深蹙眉。
“虽放过了盈娘,王爷却责罚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将盈娘终生禁足于相府,不得为外人窥见。”玉岫摇头苦笑,“王爷说,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萧綦当真狠厉,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却气量偏狭,睚眦逼报,偏偏当众狠挫他锐气,只怕比杀了他更屈辱难耐。萧綦太懂得如何摧毁一个人,乃至一支军队的斗志,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宋怀恩越是耿耿不甘,他就越要将这份意气挫杀——没有人能够与他一争长短,无论为了江山还是女人。
表面看来只是一个歌姬之争,恰巧加剧了胡宋两党的怨隙,更可怕的却是,打破了萧綦与宋怀恩之间那一层本已脆弱的信任,如同在已有裂痕的瓷器上,轻敲一记,后果却是毁灭性的灾难。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经唐竞一反,对胡宋两大权臣,顿生警惕之心。
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前有唐竞起兵,后有宋怀恩犯上,这叫萧綦如何不惊,如何不疑,如何不怒。宋怀恩一时的意气之争,无疑是火上浇油,将自己架上了刀口。
我凝神回想前后细节,越想越是心惊。
萧綦决意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赢得满朝钦服。
胡家揽得兵权与粮草肥缺,感恩自不必说,让宋怀恩留守京中却是好一步妙棋。
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晓以恩义,可谓是恩威并济。
明知道他对王妃有不臣之心,仍将王妃与整个京城的安危交托于他,这份信任之重,足可压得宋怀恩低头。
然而我却知道,这恩重之下,却一步步都暗伏杀机——胡光烈虽手握前锋精锐,萧綦却亲率大军督阵在后;宋怀恩留驻京城,明处主持政事,暗处却受我牵制。
出征之前,萧綦没有留下一句话给我,却留下了魏邯与虎符。
他显然早已有所准备,若宋怀恩忠诚效命则罢,旦有半分异动,立时会成为第二个唐竞。
可惜,宋怀恩再一次铸下大错。
我长长叹息,止住了玉岫,不忍再听她说下去。
若说之前的错,尚可归咎于我,归咎于他耽迷情障,意气用事,或可替他开脱一二。
可接下来,他的一错再错,却半分也怨不得旁人了。
——萧綦一走,他就挟势报复,迫不及待打击朝中胡家的势力,直接拿胡光远开刀。
贪弊一案,玉岫所知甚少,只知道胡光远死在狱中,确实宋怀恩指使亲信所为。
我一言不发地踱至窗下,遥望宫门方向已经滚滚升起的浓烟,抿唇冷笑。
只怕宋怀恩所作所为,远不止这一桩。
深谋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我侧首,对跪在身后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孩子们有嬷嬷照看,我不会为难你一家老幼。”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着,你还有儿女,还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从未爱过你,又纳妾不专,将你刑囚,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痛!”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当作棋子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这一句凄厉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我缓缓回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出自玉岫之口。
她跪在地上,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着我。
到底是跟在身边将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绽,也知道什么话伤我至深。
我看着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是爱侣。”我一字一句道,“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太平时,我会在深闺中为他研墨添香;变乱时,我可以站出来为他披荆斩棘。他若只将我当作金屋娇娥,反倒不是识我、知我、信我的那个萧綦,我亦不屑与那样一个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话惊得怔在当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头,又怎会因一时激怒脱口而出。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原来不仅仅是萧綦。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就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
他将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胸臆间多年块垒随之一扫而光,整个人似脱胎换骨般豁然轻快,何其痛快淋漓。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我与萧綦之间,最大的负累和心结,便是各自的机心猜疑。走到今日,万仞险峰都过来了,若放不下自己背负的最后一桩负累,又岂能迈得过最后的险关。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们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体。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我转身而去。
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震骇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抢在他行礼之前敛身,“辛苦了。”
他亦不多虚辞,朗朗一笑,“无妨。”
城下剑拔弩张,敌众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从容淡定慑服人心。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这浓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涨红了脸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四下里肃然而立的兵士们顿时轰笑起来,紧绷了半日的险氛,因这一笑而舒展,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上,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许暖意。
我朝魏邯赞许地一笑,点头示意,朝人静处走去。
他跟上来,笑意敛去,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我侧首望向不远处火光明灭的叛军阵列,低声问道,“宋怀恩只是围了宫城,毫无异动么?”
“不错,眼下他按兵不动,我倒是喜忧掺半。”魏邯冷冷负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于外力,不敢轻举妄动;忧的是,夜色将深,只怕他将趁夜暗袭。”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魏邯沉默片刻,“王妃,我想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侧身不语。
“恕属下斗胆进言,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绑了宋怀恩年迈老母与三名儿女在城头,确实毒辣,也确有威慑之效。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不看魏邯,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转过头,似笑非笑, “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我直视他双眼,“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口风之紧,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
我转身,“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
“王妃留步。”他扬声将我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