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现在先到的宁致就在郑柑橘家的日本料理店的父亲预定好的雅间等待着父亲和执袂的到来。
“明远叔叔今晚上有些奇怪。”任雪穗在和宁致告别的时候这样说。
现在一个人呆在气氛优雅的雅间,宁致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琢磨着任雪穗的话。奇怪当然是奇怪,要不然为什么突然要三个人单独见面?正这样想着,郑白薇阿姨领来了父亲和执袂。
“久等了。”父亲就像是在同一个陌生人寒暄地低下头去,宁致慌忙把盘腿的姿势改成了正坐,回了一个礼。
“谢谢你今天能从忙碌的学习之中抽出时间,非常感谢。”父亲本身就是一个很注重礼仪的人,但是再怎么样,这种客套的话也用不着对自己的儿子说吧?宁致再次想到了任雪穗说的父亲今晚上很奇怪。果然很奇怪啊。
执袂似乎也对父亲的繁琐的客套和礼仪而感到惊讶和无趣,然而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很快就坐到了雅间的坐垫上。
“爸爸你又瘦了。”宁致抬头看了看父亲然后说。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变化。”
坐下来的父亲微微地笑了笑。表面上看起来是温柔的表情,但是这笑容似乎并非发自内心。
侍应生端来了凉菜,打开了啤酒的盖子。
“那就干一杯吧……”父亲轻轻地举起酒杯。宁致也很快地举起杯子。然后和父亲一起等着执袂把酒杯举起。犹豫了一下终于举起酒杯的执袂,只是轻轻地和这对父子的酒杯碰了一下,就马上放了下来。
“对了,我刚刚在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竖起的牌子上写着‘折袖之坂’。”
回答执袂的这个问题的是父亲明远:“以前这条酒吧街是一个很窄的坡路,迎面而过的人都必须把袖子折起来。”
“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宁致轻轻笑起来。
“这个名字应该好好珍惜。”
然而宁致觉得父亲想要珍惜的似乎并不只是那个名字而已。很快侍应生就端来了料理,父亲的眼睛突然闪出异彩。
“真漂亮,这里的雪花水豆腐。”父亲的声音里似乎有着真实的激动。
“非常美味。”父亲慢慢地品尝着蟹汁汤和凉菜。看到父亲吃得这样满足幸福的样子,宁致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用鲷鱼和赤贝做成的雪花寿司也端了上来。然后是虾、香芋、百合、嫩款冬所熬成的小菜,用醋腌制成的凉菜,就是盛在竹筒中的米饭,因为蒸的时候已经把米饭放进了竹筒,所以热腾腾的饭中沁着竹香。
“马上就会下雪了。四月飘雪。在我们新别墅的阳台上看到雪花落到海面上的情景应该很美吧?”
听父亲这么说,宁致才想起父亲和执袂已经提前搬家到那栋新婚用的别墅去了。好像是父亲坚持要提前搬过去的,具体的情况和缘由,宁致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父亲太过喜欢那栋别墅的能看得见大海的二楼阳台了吧?
“宁致,今晚你也到我们别墅来一起观赏雪景吧?”父亲冷不防地又说。
“我、我明天还有课。”宁致慌忙地摇头拒绝。
“偶尔旷一下课也没关系吧?”
父亲今晚上真的很奇怪了,居然还劝自己旷课。
“最近的课程是不能缺席的,都是备战高考的重要课程。”宁致表现地很坚定,“所以不能去看雪景了。”
“你已经长大了,当然可以拒绝父亲了。”父亲轻轻笑起来,然后又突然把脸转向执袂,“多亏了你,这个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听到父亲的话,宁致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说些什么。但是无论是被问到什么自己也不能表现出很狼狈的样子。但是突然,他又看到父亲朝着执袂深深地低下头去。
“今后也都拜托你了。”
父亲的声音非常的平静。“这个孩子很依赖你。我把他交给你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父亲站起身来,“已经到时间了吧?”
已经到时间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出了料理店才知道在下雪。四月竟然真的飘雪。片片的雪花如同飞絮扯绵,簌簌地落着,酒吧街明亮的路灯和姹紫嫣红的霓虹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中央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一片的雪花轻轻地扑到宁致的脸上,喝过酒的脸颊是滚烫的,因此并不觉得冷,大概也是因为四月的飘雪,到底是温暖的吧?
父亲要执袂送自己回公寓。几乎也是用命令的语气,让执袂开车把自己送回公寓去。这么晚了末班车当然已经没有了,其实也可以坐出租车的,然而父亲坚持要让执袂送自己回去。父亲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宁致完全猜不透。
现在父亲也要到停车场去开车,所以三个人朝着停车场走去,茂密的大雪在他们的身边不可思议地纷飞着。停车场在喧闹的酒吧街的后面,夜已经这样深了,又下着雪,这条僻静街巷只偶尔有车经过,但是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三个人。父亲走在中间,宁致在他的右边,执袂则在他的左边,靠近心脏的左边。父亲没有说话,宁致和执袂当然不会主动开口,于是一路沉默地走着,后来走着走着,宁致发现自己就和前面的父亲和执袂隔了半米左右的距离了,单独落在了后面。
在飘雪之中痴痴地望着父亲和执袂并肩而行的背影,宁致忽然记起以前读过的小说,那里面女主角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只是因为他的程程在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他突然感到退缩。感觉父亲和执袂才是真正的主角,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丑而已。就算执袂怀有自己的孩子,就算执袂最后和自己结婚,最后的赢家也一定的父亲。不知为何宁致突然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宁致抬起头透过云焰看到月亮。乍一看觉得宛如云朵遮挡住了月亮,仔细一看才会发现是一层薄薄的水蒸气包围住了月亮。这是一个朦胧凄美的雪月夜,宁致在脑海里勾勒出雪月夜的大海,就是父亲和执袂能在新别墅的阳台上看到的美景。
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和执袂并肩站在阳台上的情景,倏忽之间的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他的眼睫毛上,眼前顿时朦胧了起来,但是他很清楚,那不是雪花的融化,而是自己悔恨的泪水。
原来雪花不是天使的翅膀,而是恶魔的眼泪。
落花(09)
执袂靠在车座靠背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宁致就在自己的身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伸手就能摸到对方,但是执袂双手握住方向盘,宁致则双手交叉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
车子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停下来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宁致冷不防地问:“你不觉得今天爸爸很奇怪吗?”
“最近你爸爸都这样奇怪,”执袂抽空点燃一支烟,望着前方回答,“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心理有点扭曲吧?”
在朦胧的雪月夜,红灯的色彩显得更加鲜亮。“爸爸太累了。”执袂转过头去,对面的车前灯一瞬间照亮了宁致的侧脸。“因为我们的事情,爸爸快累得撑不住了吧?”
宁致所说的撑不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执袂一边想着一边开启了车子。又过了一个明亮的十字路口,再往左转,很快就能看到宁致的公寓。
“上次,”宁致又冷不防地说,“是不是你把我的书包放到楼梯下面的?”
突然提到那件事,执袂惊讶之余微微笑了起来。
车子已经停在了公寓门口,然而宁致似乎并没有下去的意思。他打开了车窗,顿时风裹挟着细雪“呼呼”地灌了进来,而他就那样直面着扑到他脸颊上来的飞雪。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父亲的恋人呢?”宁致发出沉重而虚妄的叹息。
“如果我不是你父亲的恋人,说不定你根本不会认识我。”执袂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定定地望着被风吹进车里来的细雪,那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
“其实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爱我。”
宁致默默地转过头来,这样说着。执袂看到他眼中晶莹欲滴的泪珠。
“那就不要随便哭泣。”执袂转移开了视线。
短暂的沉默之后,弥漫雪的气息的车厢里传来宁致的声音:“可以把手借我一下吗?”已经不是带着哭腔的声音,而有了几丝清醒。
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的执袂有些颤抖地把右手递了过来。宁致咬了那只手一口,然后贴在了他自己的右颊上。
“我却比我以为的那样更加爱你。”
宁致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好的虚幻。执袂微微低下了头去。
寂静之中只能听见雪花飞舞的“沙沙沙”的细微声响。在这样温润的花朵绽放的春夜,雪花自由自在地纷飞着。宁致轻轻打开了车门。
“不上去坐一会儿吗?”宁致的声音恢复了明朗。
将近凌晨三点的公寓大楼静悄悄的,只有顶层还有几个窗户亮着灯。执袂把车停到路边之后下了车,和站在一旁等着她的宁致并肩上了楼梯。
拿出钥匙打开门的宁致自己先进去,然后像说“请”似的回头看着执袂。
“好久没来了。”进门的时候执袂欣喜地说道。
“有点闷热吧?”宁致打开灯之后,打开了客厅的玻璃窗,又拉上了纱窗。“今天早上睡了懒觉,快迟到的时候才急匆匆地出门,所以房间里有些乱。”宁致整理着客厅茶几上的作业本和试卷还有水杯。但是虽然他这样说,其实房间整个还是很整洁的。大概是因为任雪穗会时不时过来帮忙整理一下吧?
“喝点什么呢?”面对宁致的提问,执袂稍微有些犹豫。
“不喝了。车子还随便停着呢。”
“给你煮杯咖啡?还是喝啤酒?”宁致似乎非得让自己留下来。
“那就给我一杯冰水好了。”
接过宁致递过来的冰水,执袂一口气喝干,然后看宁致又往玻璃杯里加了水和冰块,递了过来。接过这第二杯冰水的时候执袂看到宁致一侧的脸颊在房间灯光下轮廓鲜明,另一侧则隐藏在阴影之中。
看着他被分成两种风格的脸,执袂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怀念的感情。雪花静静地在窗外飘洒,在听到那飘舞的细微声响的时候执袂把脸凑近了过去。宁致就那么站着闭上了眼。
她先用唇去碰触他,然后用双臂抱住了他纤细的腰,感受着他少年的身体的柔软。沙发就近在眼前,她慢慢地把他往那边推去。
但接下来的一瞬间,一声“不行”横穿执袂的脑海而过。她慌忙离开宁致,把额前弄乱的头发撩了上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刚刚自己会突然离开宁致的身体?执袂认为那并不是房间太亮或者窗帘没有拉上的问题,更不是自己的理性占了上风。
他们相互接吻、拥抱的时候,在执袂脑海的某一个角落里,一直想着的是明远。虚幻的明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凝视着他们,执袂好像是被他那一动不动的视线射中了一样,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对不起,”执袂向着心中的明远道歉,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宁致,“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还想说“你爸爸还在等着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宁致睁开眼睛:“我是个坏孩子吧?”
见执袂哑口无言没有回答,宁致又加重语气地说:“我很坏吧?”
“如果你是坏孩子的话,那么身为共犯的我就是更坏的女人。”执袂回答。
“我们都是坏孩子。”宁致微微仰起头笑了,然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问题,执袂确实难以作答。其实答案很简单,就算别人不指责,执袂也很清楚以后要停止类似于刚才的那种对明远的背叛行为,并且要把肚子里的宁致的孩子打掉,然后和等待她已久的明远结婚。
然而并不是说头脑里很清楚的事情就一定会被身体执行。如果事物都能够按照理性所考虑所决定的那样运行下去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所谓的烦恼和痛苦了。人脑之中有着一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