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立龙在路摊上看中了一个蔷薇样式的头钗,拿起来仔细的看了又看,最后掏出钱来,把那钗子直接插到一个美人的发髻上了。
“这花呀,没有比这蔷薇更艳丽的了。”
潘立龙笑。
“来,再吃一颗……”老头顺着季微安花白的头发,轻声说,“吃了就看得见了,也就不流血的……不哭啦……乖……嘿嘿!”
季微安木然的张着嘴,乖乖的把那颗发了霉的药丸吞下去。
“……你可真像我儿子……”老头颤巍巍的感叹道,擦着季微安脸上的灰,“我儿子啊……也是花白花白的头发。他老婆一死啊,他就变成这样了……”
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眶滚出来:“可惜他死的早!我想要跟他去,却又死不成!……你看你,一头白发,怕是佛祖看我太可怜,就有把我儿子给还回来了!”
那老头突然一抖,用力拉去他:“来来,我们给佛祖磕个头,感谢他的大恩大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儿子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头疯疯癫癫的笑,在佛祖面前磕破了头。
季微安傻傻的看着残破的房顶,凌乱着笑。
俨然一副傻子模样……
“我啊……”江行打量着手中的白瓷青花杯,“还真是喜欢霍友嗣这些古董玩意儿的!”
潘立龙笑:“我也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可真是好啊,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毁灭什么就毁灭什么。”
江行回过头来:“是啊,死的珍宝活的珍宝都得来全不费功夫。”
“还有数不尽的红颜美女呢!”
江行哼了一声:“你这个好色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给你捅大篓子!”
“诶~”潘立龙摆摆手,“潘某虽然好色,但不智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清楚的很。”
“那就不要对那个红莲总是动手动脚的,要是被她看出点什么,那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我会小心的。”潘立龙点点头。
江行放下手里的东西:“哦,对了,那个巫医你除掉了吗?”
“那个老头吗?”
“恩。”
“啧,这老东西跑的太快,我只来得及杀了他的儿子,他这个老不死的倒给逃了。”潘立龙皱皱眉。
“你说他没死?”江行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
潘立龙无奈的笑笑:“你被担心,我早晚能把他给除掉的。”
江行叹了口气:“随便你。你还是快点办正事吧,把霍友嗣的势力瓦解,准备三个月后大军破关。”
“乖,再吃一口,张嘴……”
老头举着汤匙,将米饭送进那两片玫瑰红的唇瓣里。
季微安讷讷的张嘴,表情木然。
老头笑了,顺了顺季微安杂乱的头发:“乖儿子,乖儿子,只要你听话,爹就……爹就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他瞪大眼睛,“给你好吃的,好穿的,还有好玩儿的哪!把你养的白百胖胖,不让你吃半点苦头!”
季微安垂着眼,径自摆弄自己的手指。
老头坐在庙里的干草上,细细的看着季微安,叹了口气:“你可真像我儿子啊……一夜白头啊……既然当初是我给别人的血脂花,害你成这样,你却又来到我跟前,这不是说明咱俩很有缘分吗?我儿子死了,老天爷看我可怜,又给了我一个儿子……哈哈哈……”
老头高兴的笑,笑完了,竟然老泪纵横。他双手握住季微安的肩膀:“留在爹这里,好不好?”
季微安抬起头,给他一个笨拙而无意识的微笑。
已经来了很多天了。
潘立龙问身下的美女:“会叫吗?”
那美女媚眼一眯,勾上他的脖子:“大人想让奴家怎么叫?”
潘立龙回道:“我也说不清楚,黄莺出谷吧!”
美女立刻掩唇而笑:“大人——莫不是想让奴家在床上学鸟叫?”
潘立龙笑:“随你吧,只要别学乌鸦叫就好。”
那个人在床上的叫声,倒真的和乌鸦有几分相象,只一个“啊”字,千回百转间都只有一个单音,其他半点杂质都没有。
潘立龙突然心下一冷,极其沮丧起来。就好比是原先四平八稳的水缸突然倒了,那冷水将他浇了个透似的。
他从美女身上爬起来,顺手将衣服披上:“你先回吧。”
美女见他心情不佳,便穿回衣服,恭了个身:“奴家退下了。”
“等一下,”潘立龙突然喊他,“把那个蔷薇头钗留下。”
那钗子,不管是从做工还是质地,都是极粗糙的,蔷薇的花瓣更是辩的不甚清楚。
潘立龙嗤笑一声,顺手把它给扔了。
——哪里还及的上他的那个烙印好看?半点都比不上。
潘立龙心里一酸,转个身,便要睡去,却听见外面一阵轻响,几个黑影从他窗前掠过去。
潘立龙立刻跳起来,暗暗的施展轻功追上去。
一直追到山间一座破庙。
他躲在一棵高耸的树上稳住身形,静静的看影子一方人的行动。他们蹲在一个低洼的乱石后,将整个庙都包围起来。
“他们想干什么?”潘立龙倚在树干上暗想。
影子那帮人按兵不动,已经有一柱香的时间了。
“为什么不直接冲上去?”影子的手下悄声问道。
影子皱皱眉头:“你看见他身边的老头没有?”
手下点点头。
“他叫黑翁,是江南有名的巫仪医,擅长用毒,血脂花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啧,我也不晓得季微安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总之这个人不好对付,不能轻举妄动。”
“乖儿子,你想吃点什么?爹去给你做。”
黑翁笑眯眯的问季微安。
季微安眨眨眼,傻笑了一下,结结巴巴的回答:“霍……霍……”
“想吃伙食?”黑翁自作聪明。
季微安偏着脑袋想了半天,黑黑的眼珠儿转上去,呆呆的点点头。
想要师门,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黑翁高兴的搓搓手,站起来左转转右转转,想做伙食给他吃,但又没材料。
他蹲下去哄道:“要不……要不给你做烤肉?夜这么晚了,肯定有狐狸出来!爹去给你抓一只好不好?”
季微安乱七八糟的点点头。
黑翁高兴的跳起来:“那你乖乖的,爹去打肉,你在这里呆着,哪儿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季微安还是乱七八糟的点点头。
“他走了,大人。”
影子嘴一歪,笑了:“上!”
当潘立龙看到那个白发怪人在庙里跳来跳去的时候,心里便一阵翻。这个身影太熟悉,以至于他都不敢去想。然而白发人跳的太厉害,把裤子都给跳了下来。
肚脐下一个醒目的红色小点!
好象一道雷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影子举着明晃晃的刀冲上去时,潘立龙全身的血都直冲脑门,想也没想,一个飞身,踩着他们的脑袋便飞到了季微安身边。
落鹰似的。
预感不好的影子,打了个冷战。
黑翁抓着啊只红褐色的狐狸,站在庙里发呆。
几根蜡烛还在风中摇曳着,照着残破的佛像和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柱子。
黑翁喊了一声:
“儿啊!”
空旷旷的地方,没一个人应他。
他手一松,狐狸落在地上。老头踉跄着,歪歪斜斜的追出去,一边跑一边苦苦的喊:
“儿啊!”
可再也找不回他的儿了。
影子跪在雪地里,已经有四个时辰了。
霍友嗣仍旧用潘立龙的面皮和身份,但影子已经知道了真相——霍友嗣和潘立龙互相易容,交换了身份。只是为了来山东寻找失踪的季微安。
影子的身体已经冻僵了,心也是半悬不悬的,不晓得霍友嗣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惩罚。
已经是四个时辰了。
霍友嗣在这四个时辰里叫了很多太医来忙活,他便坐在大厅里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
等来的结果很一致,也很坏:
身上的病好了,可是脑子坏了。没法治,就算是下毒的人也没法治。据说是吃了一种乱人神智的毒,无药可救。
霍友嗣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单是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霍友嗣总是这么冷静,就算心里疼的几乎要让他嚎出来,他也是这么冷静。
他支住额头,捂住隐隐做疼的胃。真是疼到骨头里。
他闭上眼,却在闭上眼的时候想起季微安的那满头华发。
满头华发的傻子,一个满头华发的傻子……
“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是不是?”
霍友嗣拢了拢季微安的头发。
季微安不为所动,摆弄着手里的老虎枕头。
“你瘦了。”
他抱着他,摸着他的枯树枝似的手腕。
“你想我吗?”
他低下头,温温的问他,就像哄一个孩子。
季微安只是拽老虎小小的耳朵。
“……微安,你怎么才能好起来?”
他掰过他的脸。
季微安继续拽。
“微安,你看看我。”
季微安使劲的拽。
“你看看我啊!”
他摇他。
季微安把老虎耳朵拽了下来。
棉絮露了出来,季微安惊恐的看着被拽下来的残破的耳朵。
“微安!”霍友嗣红着眼圈低低的有些绝望的叫他的名字。
“哇!!”
季微安突然大哭起来。
霍友嗣手一抖,鸡皮疙瘩蹿了满身。
季微安,已经不是那个季微安了。
霍友嗣并没有给影子任何解释的机会,他扔给他几张银票,便淡淡的说:
“走吧。”
影子早已经是泪染前襟。
他跪在霍友嗣面前,乞求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但是霍友嗣却仰天,一声长叹。
关上了门。
门缝里夹着影子绝望的脸。
影子明白,并不是所有忠诚都会有所至。影子也明白,自己的主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怀雄心壮志一腔热血只为得天下的男人了。他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但其实这谁也不怪,有些事情是命运的安排。
什么都明白的影子很落魄,他独自一人走了很远,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去哪里。
他吊死在一棵老树上。
把绳子挂上去之前他想,以前自己以为自己会死在某个人的刀下,沙场上,朝廷上,却没想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留个全尸吧。
这个时候的季微安并不知道杀死莫少华的人已经死了。
他单是看着笼里的鸟儿发呆。霍友嗣常常站在窗外看他,却不肯靠近一步。
外面寒风阵阵,有时候吹的他一脸薄霜。
霍友嗣抬起头,那灰蒙蒙的一片天。
他握紧了手中的飞鸽传书——
“潘立龙叛变,京城告急。”
江行并没有在三个月之后行动,他只等了三十天。这场战争的发生完全出乎意料——驻守天津卫的王海天突然发动兵变,一场预谋已久但始终没被发觉的战争爆发了。他们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占领了京城,当时的情况混乱之极。江行还潘立龙认为机不可失,便趁乱起兵造反,五天之内就将王海天的人头挂在了城门上。
这个朝代最后的一位帝王,缢死在自己的寝宫,连同他的妃子们。
半个月后,江行发布诏天下书,登基称帝。改国号,图。
霍友嗣的梦魇终成现实。
十几年的努力化做他人之果,而自己却成了一无所有的失败者。一心想将他推上帝位的影子若是看到了现在这番情形,该是作何感想?
各地都在兴兵造反。那些曾经反对过霍友嗣的人,以及为他卖过命的人,都想趁机捞到一点好处,甚至是自立为王,分一片天下。
一夜之间,天下大乱。每个人都不可逃脱的卷进了一场毫无头绪的混乱之中。
霍友嗣摸了摸自己的眼,还以为只是一场梦。这些发生的实在是太快,快的让他措手不及晕头转向。现在他才明白这个王朝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在浮华的盛世假象之下其实早已经是危机四伏。
而他竟然还做过那些不切实际的繁华大梦。
霍友嗣空空的脑袋里只剩下一片惨白。
这里人心大乱的那天晚上,霍友嗣决定带着季微安夜奔出城,一路向南。
他在这场巨变里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和平静。
或者多少年之后他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京城,他并不是毫无翻身的机会。但是他那时却是毫不犹豫的带着这个傻子义无返顾的走了,去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为什么?
霍友嗣不曾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们出城用的是两驾黑马。其中一只马的脖子上戴着一个永远不会响的空心铃铛。
坐在马车里的季微安一直期待它响,可它就是不吭一声。他盼了一路,铃铛就闷了一路。这让他模模糊糊的想起一个人来,是谁,傻巴巴的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太闷,而且马车又太颠,颠得他没着没落,苦得他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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