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忘了跟他闲扯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添茶添得格外殷勤。
十二月的夜,一个人的被窝总有些寂寞。邹灵翻了几个身,终于长叹一口气。那个时候,也就是因为屏了一口气,所以把自己一向不想说的都一股脑儿地说了起来。现在想想,确实有点太冲动。
正想着,手机突然响起。骤然响起的铃声让邹灵吓了一跳。
她拿过手机,显示为陌生的手机号。
邹灵等它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接起以后竟听见一片的凌乱。听清楚内容,眉心忍不住一跳,失神片刻后,才想起要做什么。
等她赶到市立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
几个小时后,当韩平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人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右脚已经被临时绑住了。裤管被医生剪掉了一大截,露出皮肤下淤青的一大片。
邹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韩平的脸色。幸亏,精神还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就以最客套的方式说了句,“你还好吗?”
韩平微微点点头,表情有些微的尴尬。
“还需要办什么吗?我去处理。”邹灵抓紧了手里的包,心想入院手续肯定还有一堆等着办。
“应该差不多了。”韩平答她,“方真真和我的一个手下刚才已经去办入院手续了。”
方真真?哦。一定是他出车祸后第一个告诉了她,然后她又通知我。或者,没准,车祸的现场就有她吧。刚这么一想,邹灵自己都惊愕了。她竟不知道,自己何时真的变得这样恶毒。
邹灵努力把脑子里的想法甩出去,盯着韩平好一会儿,才发现此刻他的嘴唇干裂的厉害,便终于想到要去干什么了。
她说,“我去买饮料,你要什么?”
“水。”韩平惜字如金,许是因为腿上的伤痛微微皱着眉,但还不忘说了一声“谢谢”。听闻,邹灵差点落荒而逃。
买完水回来,邹灵又发现了问题。矿泉水的瓶口太窄,韩平因为是平躺着,只能喝到极小的一口。
邹灵刚打算使把劲把韩平撑起来,却见他已经自己慢慢地双手撑起来,邹灵赶忙上前搀扶。
“你拿着瓶子,让我再喝一口就行。”韩平制止了她的动作,但给她下了新的命令。邹灵照样执行。看他喉结只滑动了几下,就示意她可以了。
韩平重新躺好,这才有时间慢慢打量自己的妻子。可能因为赶得急,她的发梢上沾了细密的小雨滴,在急诊室明亮的灯光下闪着微微的光亮。
她的表情不再像几个小时前那么气人,也许,她说那些话,是因为她那时已经喝醉了吧。他想。
他伸出手,刚想弹掉面前的那些小雨滴,却见方真真和齐卫国已经走了过来,便硬生生收住了。从方真真的眼里看过来,就好似他抬起胳膊,在灯下端详了自己的手指,然后又急忙收了回来,很是奇怪。但她也来不及细究这些。
病房已经联系好了。根本找不到空的单人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双人间,先凑合一晚应该没问题。
齐卫国和护工一起推着韩平进电梯,然后是方真真。邹灵落在了最后。电梯门关上后,紧密的空间里,气氛更加微妙。
邹灵也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直到电梯叮咚一声,才觉得审判结束,可以稍稍移动身体。
邹灵觉得人生病的时候,总是和平时不一样。面前这个衣衫凌乱,横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工推着的男人让她怎么也无法同以前那个不管何时都衣衫整齐表情一丝不乱的男人对上号。但是即便他现在就横躺在她底下的空间里,她也拒绝去同情或者可怜。她觉得他压根都不会需要这两种情绪。
最好的,应该就如她这样,稍微的无动于衷。没准就能让他内心好过点。想到此,邹灵更加打定主意,继续她的面无表情。
终于在病房里安顿下。
韩平勒令手下回去休息,然后是方真真,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饿么?”这是邹灵能想到的第一句话。不想,他真的点点头。
邹灵记起医院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避风塘,便打定主意去那里给韩平买份粥来。她挎上包,刚打算往门口走去,就听得韩平说了一句,“记得带伞。”
她没有转过身,只是点点头,继续往门外走去。
等她急急忙忙买回粥了,却发现韩平已经睡着。她也突然如释重负般,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迷迷糊糊竟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事情比较多,影响了更新。家里人一个接一个地感冒发烧。这怪异的天气啊
☆、迷宫
邹灵是被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吵醒的。睁开眼,正发现一个护士正在给韩平打点滴,慌忙站起身。身上盖的一件外套掉在地上。邹灵垂下头,发现是韩平的。只恼自己睡得太死,也不知他何时给自己盖的。
护士给韩平插好针,留下了一堆药,又嘱咐了邹灵几句,便推着小车走了。
邹灵记起她买回来的粥,跟韩平说了声,便拿起饭盒便到护士站那边热粥去了。
护士站上,两个值班的护士正在小声聊天,说起某某床的病人真倒霉,好不容易长了两个月长好了骨头,刚出院就滑了一跤,得,又搬回来住了。
邹灵一边看着微波炉跳动的倒计时,一边听她们闲聊。然后,又听她们说,用药酒一日三次擦关节,多按摩,多活血其实才好得快什么的。邹灵都一一记在心上。
回到病房的时候,韩平正对着天花板发呆。邹灵顿时想起几个小时前两人之间的谈话,不由得头皮又是一阵发紧。好在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上前翻起小桌子以后,把粥放了上去。
“其实……”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韩平示意邹灵先说,但邹灵固执地摇摇头。
韩平心领神会地说了一句,“其实,你要有事,不用非在这里陪我。”
“没事,”邹灵无意识地咬了下嘴唇,“我等方真真来。”
方真真许是昨晚淋了雨,回到住所的时候,觉得格外地头昏脑胀。一觉睡下去,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更是觉得浑身都发烫,但仍是坚持了爬了起来。她还没忘自己的韩哥哥正躺在医院里,旁边有一个不怎么会照顾人的邹灵,实在让人很不放心。
她昨晚临睡前,把食材放在了电饭煲里,直接用小火煲着。早上起来,排骨莲藕汤已经炖好了,盛了满满一保温瓶,打算随后拎到医院。
临走前,她又细心地为自己化了个淡妆,遮掩一下气色,然后才急急忙忙拦了车,赶到医院。
她到达病房的时候,韩平的床上没有人。跑到护士站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被推着去复查。
她站在走廊里等了一小会儿,便看见邹灵推着韩平从电梯里走出来,因为轮椅突然绊了一下,邹灵正俯身急忙询问韩平,两人看上去依然亲密。
她忽然微微冷笑了下,迎着两人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轮椅,往韩平的病房走去。
至此,便是顺利完成交接。
邹灵完成交接后,回到家中。洗漱了一下,便着手收拾起韩平的衣物。
对于昨晚的车祸,她始终没有开口问及详情。不管怎样,她都脱不了关系。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话猝然响起,让邹灵的心脏不由一跳。她接起电话,是韩母。电话中,她说已自方真真处获得消息,并且已经搭乘最早的大巴,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她开车赶到车站等韩母的间隙,又把昨晚到现在的过程回想了一遍,忽然就觉得自己就像在踢一场艰难的足球比赛,好不容易踢进了一颗球,正准备庆祝,却猛然发现,那球是进了自己的球门。无论她说得多恨,下得决心有多大,在眼前这种非常时刻,她都做不到甩手离去。
看到韩母的瞬间,她突然又担心起来,假如她问起车祸的事情,自己该怎么答。好在,韩母挂念的只是儿子的伤势,听闻只是右腿骨折和几处擦伤后,也不由放下心来。
母子相见,便又是一阵长叹短吁,再加上方真真在一旁不时垂首抹泪,那个场面……于是,邹灵便悄悄退出了门外。她晃到医院门口的药店里买了一瓶药酒,觉得差不多时候了,才提着药酒又回到了病房。
此时,韩母已经平静下来,在床头给儿子削苹果,方真真不见了踪影。邹灵稍有点扭捏地走了进来。
“妈,我买了药酒,听医生说,用这个擦关节,可以活血。”
韩母专心地削着苹果,只是微微点点头。
韩平的脸色依然有点苍白。旁边的床头柜上还晾着一碗汤,邹灵便听到韩母说,“邹灵,看着汤差不多凉了,喂给韩平喝了吧。”
邹灵扫了一眼韩平,上前用手碰了一下碗,感觉温度已经差不多了,便端到韩平面前的小桌上,刚想履行“喂”的职责,勺子却被韩平抢去了。
他微微笑了下,“我摔的是腿,又不是手,我自己吃就行。”
邹灵也不推迟,便放由他自己动手。
韩母从削苹果的空档里,抬头扫了一眼儿子和儿媳妇,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削。
邹灵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病房去买药酒的这段时间,病房里的三人除了叙旧外,还效率超高地达成了一致协议,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两个晚辈屈从了长辈的意志。
鉴于方真真身体状况不好,韩母把她劝回去休息了,身体恢复之前全权指派邹灵来负责韩平。于是,在这接下来的三天内,邹灵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忙碌过。韩平躺在床上,第二十次表达自己的歉意,邹灵只是摇摇头,继续收拾丈夫换下来的衣服,打算拿回去洗。
邹易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邹灵手里正提着一袋丈夫的换洗衣服,头发随意地扎着,抬首间,耳边的一小束头发像有生命力般地弹跳了一下。邹易站在门口,清楚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一幕。然后倚在门框上,笑盈盈地同他们打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他,邹灵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过去的三天里,堂弟打过几个电话,但邹灵不是没有接到,就是匆匆说了两句便挂了。再次见到他,令她想起了三天前路灯下那信誓旦旦的一幕。她终于不愿多想,走到另一边给邹易倒上水。
气氛略有点尴尬。邹灵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那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正想寻个机会溜出病房,却见门口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正是殷若和管家。
邹灵想起三天前的夜里,急匆匆地从殷若家里赶到医院,后来就一直忘了回电话。此刻,看到他们又主动登门,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再后来,韩母也回了病房。许是赶得有点急,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有点凌乱。病房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便略显拥挤起来。
寒暄过后,韩母和管家出了病房,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殷若依然沉静地坐在沙发里,笑意盈盈。邹易在挨着殷若过去的另一把沙发里,手里抛着一枚硬币,一下一下地接着。邹灵则一个人靠着窗台斜站着,视线落在病床上,冬日的暖阳从她的身后照进病房里,显得格外安详。
奇怪的是,好像约定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开口。
最终还是韩平先打破了沉默,“小灵,我有点事情要请教殷巫师。”言下之意,就是请邹灵和邹易暂行离开。邹氏两兄妹虽然都略有诧异,但随即都点点头。邹灵在前,邹易在后,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邹易离开时还不忘给他们带上了房门,保持私密。
邹灵一脚踏进走廊里,便开始发杵。医院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到处都是路,但似乎又都不是。可以推开很多门,门后都是长长的走廊,可以再调转方向,又会遇到门,又会遇到走廊,像个迷宫似的,永无尽头。
“最近累么?”邹易轻轻拍了下堂姐的肩,迫使她回过神来。
邹灵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甚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直到走出大楼,走到旁边一个可供病人休息的小花园,在长椅上坐下。
前方不远处的回廊上,韩母正和管家激动地讨论着什么,讨论到某处时,韩母忽然掩面痛哭,而管家则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充满安慰之意。
邹灵邹易在冬日的暖阳下沉默地坐着。
有几个小小孩童,从身边经过,顿时带来一片欢声笑语。其中两个稍大一点的,四只小手搭了个板凳,架起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另有一个,则在后面抓了花瓣,徐徐洒在当中小女孩的头上。她们一边唱着歌,一边欢快地奔向不远处正歪着脑袋等着她们的男孩……
邹易拾起胳膊肘捅了捅堂姐,“觉不觉得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