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孩孩想,吸紧一鼻子长气,哗得吐出后,不知不觉间,伤心也却了大半。所以果然还是这里好,从小的难过事,几乎都是在此处淡去的,为孩孩心里道,随手摘下朵坟前野花,堆在头顶发丫,刹时高兴起来,于是她咯吱咯吱笑,上刻心事,已隔天涯。孩孩一屁股坐回草堆,风已有些凉了,洋洋乎自丝绸之路而来。山间很静,天高寒有云。 “燕姐姐,你寂寞不寂寞?”小姑娘将食指塞在嘴里,用门齿将之咬得嘎嘎作响,自言自语道。她想起来,前些天,小为叔叔曾带她去城里听戏,唱的是昭君娘娘出塞外,大意是讲一个美丽的姑娘,很弹得一手好枇杷,她的台词唱腔儿最多,有时汉话有时番话,她说黄昏寂寞难消遣…… “燕姐姐,你会弹枇杷么?”小姑娘想不通,就她自己而言,那黄澄澄的枇杷且香且甜,虽吃过不少,但到底未曾有弹过,心里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燕姐姐,你娘总是骂你么?”她问。 “燕姐姐,你娘会不会斗鸡眼?”她又问。 “对了对了!燕姐姐,小为叔叔教吾啊记的诗我都会了,娘总不肯吾啊背,吾啊背给你听好么?”她油然得兴高采烈,笔直跳到碑前立正站好,嘴里生生念道── “刘老六,六老刘,柳荫树下去喝酒,瞧见了六个小妞也喝酒,一个小妞一盅酒,喝一口,亲一口,一个寿桃咬一口,一个大汉搂一搂,一个小妞扭一扭。” “刘老六,六老刘,柳荫树下去喝酒,瞧见了六个小妞也喝酒,两个小妞两盅酒,喝两口,亲两口,两个寿桃咬两口,两个大汉搂两搂,两个小妞扭两扭。” “刘老六,六老刘,柳荫树下去喝酒,瞧见了六个小妞也喝酒,三个小妞三盅酒,喝三口,亲三口,三个寿桃咬三口,三个大汉搂三搂,三个小妞扭三扭。” …… 小姑娘马不停蹄地将意念中的寿桃与杨柳、大汉与小妞从一堆到了六,那副雷厉风行洋洋得意的神气,竟不似在说首顺口溜,而成了什么人横刀站桥头,勒马观春秋。
她越背越大声,一瞬眼,又越背越小声。为孩孩忽得垮下整张面孔,突兀兀回想起了好几件伤心事,那些个伤心事,刹那触动眉梢眼角,令小姑娘的高兴劲儿扑闪飞去。她弯腰蹲成一团,很委屈地擦着自己面条也似的头上毛,“娘似乎不欢喜吾啊……”她想,“不对!!!娘肯定是不欢喜吾啊!!!!” 她努力回忆。娘欢喜为老爷爷;娘欢喜大为叔叔;娘欢喜小为叔叔;娘欢喜爹;娘也欢喜隔壁元家门里的大喜、二喜喜、三喜喜喜…… 娘却不欢喜孩孩。世上的娘岂非都会喜欢自己的小孩?莫非…… 娘,不是娘?小姑娘抱着头,为了某个很可怕的念头而大惊失色。是了是了,她惶惶然想,记得娘有时生气,也曾脱口说出自己原是打山里头粪坨子老家处捡来的,难道竟非诓骗? “哎呀!!!!”为孩孩扭着面孔囫囵跳将出天高,如何想都觉得有道理,她当然老早就开始疑心家里头的那个娘是冒充的,大家都是在瞒着她,充做假冒娘的同伙!这个可能在山中坟前,被无限扩大,小姑娘的心中有桂花油弄湿了春蚕绸,一川碎石乱如斗,随风满地尘乱走。 “吾啊是没有娘底!吾啊是没有娘底!” 为孩孩伤心至极,又扑向石碑恸哭。娘总是凶凶底,且从不教自己女儿家的桃红柳绿,成天只会骂她不乖不可爱不听话,是惹祸精…… 原来,竟不是自己的娘。小姑娘眼泪汪汪。 “燕姐姐!也许你才是吾啊的娘!!!!”她一把巴住石碑,与人生长度相比略显单薄的前尘往事齐涌上胸,于是传奇笔触汹涌,刹那淹没了这个扎着冲天小辫儿,穿碎花小裙的姑娘。她又开始哭泣,虽说无心,诚然也是为这坟头添上了些许应景气息。 “呜呜呜呜呜呜……” “吾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 为奇撩开头顶冗杂枝叶时,就见到为孩孩死了爹娘也似模样,大敕敕趴在别人坟头哭丧。他松了口气,一眼发现那件宋青挑灯夜战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的小花裙,如今已黑得几乎寿终正寝,不禁叹息,又有些好笑。 “孩孩,”他轻轻叫她一声,温柔来疼爱来,“你果然在这儿。” 那厢正起劲伤感的为孩孩猛回头,看到身后男子笑得亲切和蔼,哎呀大叫,立时提提沓沓冲上来,扑在为奇展开的双臂间,被腾得抱起。 “小为叔叔!!!”她喘了两口,抓住男子的一缕额发,顺势爬上去三寸。为奇立刻大呼吃不消,“小姑娘,”他笑着道,“留神叔叔的腰!” 为孩孩闷闷趴着,乖巧得简直令人心生疑窦。为奇转头,小姑娘正低低埋在他的颈首,冲天辫子戳子戳出来老高,映得黯淡脸色幢幢如夜雨秋灯。 “孩孩……”为奇想了想,“你突然跑走,你娘真的好担心。” “骗人!”小姑娘义愤填膺霍霍叫嚷,一千一万个不相信。
“是真的!”为奇想到宋青那张因担心而起皱因起皱而非常好笑的脸孔,不由得真的笑了出来,“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人?” 小姑娘马上举手,“上次你同吾啊说,小红叔叔虽然长成那样,但的确是女的,要吾啊叫他婶婶。” “还有一次,你告诉邻村六六姑娘你才不过三十……” “还有……” 为奇空出一手捂住双目,有些恨恨然,又有些惭愧的形状。孩孩看了看,撅撅嘴,非常小声总结,“还有很多很多的……” 为奇无奈,浅而又淡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正见到远处西阳垂落折靡,倏忽间,视线被泛滥出一汪紫色。静静的,淡淡的,似乎是在思索着,慢慢坠落了。大风吹过,坟土荒凉,那略显苍老的姿态,映在乱草里,别样端庄。于此时,于此地,叹已成风,终使雾弥漫。为奇没有立刻想到往昔,他的眼光清澄且明,下垂的时候,三两清风,四两浮云。 “孩孩……”他道,轻轻抚摸小姑娘平滑额前的一缕细发。
他看着自己怀中哭得新鲜而又热烈的稚龄女孩儿,就像看着一把梧桐木质的瑶琴,奏出的是银瓶坠落水晶宫,奏出的是二月春风孔雀屏,美妙之余,不免有些莫名。为孩孩抬起脸孔,大力吸进去一管鼻水,她的脸色微微燃出股粉红,有种小儿小女小眉小目的小心翼翼。 “小为叔叔……”她揪住为奇的衣襟,引他再近毫厘。 “吾啊……吾啊……”孩孩道,大眼睛扑簌扑簌眨着,小小年纪,就已仿若松花醉酒,春水煎茶。”吾啊难道真是粪坨子老家里生出来底?”她定定看牢为奇,半是怀疑,半是焦虑,半怀心机地注意他面部的每个细节。
为奇认真听完了,认真想了想,忽而噗哧笑一声。他抱紧小姑娘,左右摇摇,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孩孩啊,你娘生你的时候,正是冬至,她死去活来半个昼夜,整座耐重几山被她叫得惊天动地,方圆百里内谁都知道,”他道:“你同粪坨子老家,绝没有亲戚关系。” 为孩孩半张着嘴,仔细考虑了会,仍是不甚放心。 “同燕姐姐也没有亲戚么?”她又问。为奇挑眉,“哪里的哪个姐姐?”他不解。孩孩一指向前,他毫无防备抬头去看。坟头上孤零零的某个汉字的所有笔画,都向右上角飞扬,直如田之早旱,如秋雨百夜长。为奇的脸色,忽而也竟有些空旷了。 “燕姐姐?”他寓意不明重叠起这串称谓,对着坟前见风即折的醒目草,对着坟前遇秋则赤的踟躇花。 “谁同你说的?”他问,眼中现出一股偶然到手的、像命运般不期而至的、隐蔽在时间之下的流光。为孩孩本正盼着为奇斩钉截铁说没有,却见他一副似是而非的表情,不禁“啊”了一声阳平。 “是谁告诉你,里头埋着位姐姐的?”为奇和颜悦色,“你阿娘么?”
小姑娘摇头,辫子甩到为奇的眉间。 “阿娘讲,里面都是些鸡翅膀!阿娘惯喜欢说大话骗人!”对于自己母亲出了名的口舌,女孩儿到底是有些愤愤然。为奇没有作声,隐隐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沉思,油然想起几个至亲的评语。大哥总说那人可怜,“他一生叱咤,无所不能,却只在爱情观念上,与为奇相互扑空,以至于此……” 小红至今耿耿于怀,逢人便讲那人是英雄!“我捏捏红一世没佩服过几人,他算一个!”而英雄的真实留存,不过是由他的传说照亮的,一瞑之后,言行两忘。孩孩道:“其实大家都喜欢骗人的!” 为奇蓦然回神,目光从嘈杂的往事的肋骨中折返,小姑娘的抱怨有兰花五指的形状,朝空中弹去后,触痛几瓣浮云。 “阿爹讲,坟里头的是一截袖子,大为叔叔讲,坟里头的是国王,小红叔叔讲,坟里头的是救苦救难的和尚。” 真的真的,只一撮小香,一堆小土而已,哪里竟埋得了这些东西。
为孩孩当然天上人间得不相信。为奇道:“那怎么又出了个姐姐?” 小姑娘似乎早就盼着为奇这么问,当场便很得意,也大声说了:“是吾啊自己琢磨出来底!” “哦?”为奇侧过身,为女童挡过股西南方向的朔风,撇一眼丘冢。那为孩孩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诌诌文辞,侃侃霍霍道:“自古岂非只有年轻貌美之女子,堪与燕比,能取此字为名姓?” 为奇骇笑,为这因果关系叹为观止。
孩孩则自有其解释,她说:“娘说底,吾啊是惹祸精,所以叫害害,因为不好听,才改成了孩;娘还说,小为叔叔你男女堆里都是奇货可居,所以叫做奇;小红叔叔每年冬天一捏就红,所以叫做红;阿爹本就是那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前后十方十位里顶着尖儿碰着额角儿的精英,所以叫做十方儿,至于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很是送过一回昭君娘娘和番,所以叫做宋青……” 小姑娘口齿伶俐,一溜烟说将下来,历史便以奇特的角度勃起,风从龙,云从虎,于是沛然成雨般,直把好黄豆,说成为大马猴。为奇好奇,“那么,大哥的名字怎么说?” 孩孩想了想,“阿娘平常从不敢说大为叔叔。” 为奇叹息,对于宋青万年不改的欺善怕恶简直无力。 “所以,叫燕燕的难道不是姐姐?”为孩孩理所当然。
为奇迎着小姑娘信仰坚决的视线,微弱反驳:“据我所知,”他道,“此人虽貌美,却绝非女子……” 孩孩闻言,哗然怪叫,颇为不可思议。 “她叫燕燕啊!!!” “不……那只是他的姓……” 小姑娘听后非常失望,那几番琢磨,那几番风月幻想,啥时成了画饼,于是她不服气。 “小为叔叔认识里头的人?” 为奇顿一顿,他仔细回忆一番,纵深思考,良久才点头。 “是,颇相处过。”他答。
风便在这个时候吹拂开来,这回没有冲击,只留下一股气,使烛光摇曳,火焰腾起。弥留的光线从火焰外圈突围而下,于面孔上隔出悲喜区域。也许,仅仅是因为晚秋山无茶花,才会怀念,那春季花当盛的节气。为孩孩轻轻抚摸为奇的眼角,小小年纪,善解人意。 “格么……”她道:“叔叔一定很伤心。” 为奇笑,点头道:“是,颇伤心。”语气清瘦得几乎有些寡淡了。孩孩闻言,立刻密密贴上那张很有些凉意的脸,“不要紧,小为叔叔,不要紧的。”她道:“娘说底,就算是鸡鸭翅膀,做过好事才死掉后,总也能够在南天门里当烧锅炉的神仙。”
为奇挑眉,琢磨片刻,忽而大乐,前仰后合的角度,使内心逐渐有了端倪初露的感觉。他想了会儿生,想了会儿死,想到坟墓深处那几乎可以称作年少的躯干折叠成串──此人一生,如做杂剧,叫板起后,打猛诨入,又打猛诨出,也许眼中充满忧郁,成朵相貌堂堂的雏菊。过往的岁月早被甩到大山的褶皱中,满怀的惆怅也已寄寓在某一天的火光冲天里,与很多个可能的自己失之交臂。这个世上,终究谁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几个肉身,而这些肉身又是如何思考。于是一任思维抄近路而行,狂飙漫卷。为奇将怀中的小孩再抱高三寸,“你娘说得很对,孩孩,她说得很对!!!” 宋青岂非一直都那么聪明。为孩孩吸了吸鼻孔,作势欲笑。为奇空出右手,摸摸她的发髻,带着月映窗口昔日的明镜,穿过脉脉含情的眼睛。 “孩孩以后嫁给小为叔叔好不好?”白衣男子弯着眉问。 “好!”污衣小姑娘立刻大声答,毫不犹豫。
为奇哎呀一声,啵得亲在她额角,欢喜的神情,超越往昔万千艳遇。荒野里很安静,隐约有充满色彩的歌曲,触及这争议世界,折射出内心。是处万物从眼中看出,无不充满了对人生航程加以比喻的恶劣习气。有的是愿作长空云,飘扬去他乡。有的是愿作展翅鸟,晨昏相依傍。而明日黄花,既祭之刍狗,虽仍新鲜,终已过时。 “孩孩,回家了。”他道,折了个弯,背墓而去。一路却都是为孩孩热心的声音:“小为叔叔,那燕燕究竟是什么人?” “……” “小为叔叔,你同他要好么?” “……” “小为叔叔,他几岁死的?” “生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