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惟中?」岳凌楼听过这个名字,知道他和洛家是老对头。
「你自己看。」洛少轩不多说什么,把信函交到岳凌楼手里。
岳凌楼拆开信封,抖开信纸,只见信笺工工整整地写着时间地点,要约岳凌楼相见一面,落款果然是——延惟中。
「我不想去,你帮我推了。」岳凌楼把信塞回给洛少轩,转身想走。
洛少轩急忙拦住了他,「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嘛,去见见他,看看他耍什么花招也好。」
「我没有兴趣。」岳凌楼冷冷回绝。一个宗明熹就已经够他烦的了,现在又加上一个延惟中,他不烦死才怪。
「就当是帮我的忙,去见见他,好不好?」洛少轩对延惟中邀约岳凌楼见面的原因,非常感兴趣,硬要弄清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才肯罢休。
见洛少轩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岳凌楼也不好再拒绝下去,虽然心里有百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勉强答应下来,点头低声道:「就帮你这一次……」
「真的!」
洛少轩双眼一亮,高兴得正想扑过去抱住岳凌楼,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回头一看,竟是一名披着白色鹤氅的年轻女子,正款款向他们走来。这女子脸色极为苍白,已经白到难以见到血色。她走在雪地之中,就好像已经和雪花融为一体似的。
「心儿!」
洛少轩惊叫一声,急忙冲过去扶住她,低声略带溺爱地责备道:「你怎么又出来了?天正降雪呢,太冷,你不怕受冻?」
这女子便是洛心儿,洛少轩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小洛少轩足足五岁,却正好和岳凌楼同岁。
当年,洛宗建之妻和慕容情同时怀孕,洛家和岳家关系甚好,于是两家约定,如果同时生下女儿,就让她们结成姐妹;如果同时生下男儿,就让他们结成兄弟;如果生下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成连理。
所以这洛心儿,便是岳凌楼指腹为婚的妻子。
但是十二年前岳家家门惨变,岳闲、慕容情双双死去,家中仆从婢女也都遣散,只留下岳凌楼一人,后被耿家收养。自那以后,洛家和岳家便再没往来,直到一年前,洛少轩以常枰的身份出现在岳凌楼面前,告知洛家和岳家的种种关系,岳凌楼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远在京城,还有挚交。
去年初秋,岳凌楼随洛少轩到了京城,并且在洛家住了接近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那个时候,岳凌楼才知道了洛心儿的存在。
关于两人的婚约,岳凌楼初到洛家的时候,洛宗建曾有意无意地谈过几次,但每次都不等岳凌楼回答,就被洛少轩打断了。洛少轩开玩笑似的说岳凌楼早已有了心上人,让他爹不要棒打鸳鸯。于是这件事情,就再无人提起。
只是有时候,洛心儿含情脉脉看着岳凌楼的眼神,会让岳凌楼突然记起……还有那个婚约的存在……
洛心儿的身子很弱,生性怕冷,一到冬天就很少出门,喝药比吃饭都勤。
洛家的人都很心疼她,岳凌楼也是,所以待她很好。不知为何,每当见到洛心儿,岳凌楼总会想起耿芸,想起那个短命的女孩。也许,她们都是那种体弱多病、并且沉默寡言的人吧?
「心儿很喜欢你。」
早在一年前,洛少轩就这样对岳凌楼说过,边说边叹气。因为他知道,她妹妹的这段单恋,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岳凌楼也曾问过洛少轩:「心儿很漂亮,为什么没人提亲?」
洛少轩答道:「有是有,不过全推了。心儿身子太弱,家里人都不放心把她嫁出去,再加上她自己,也没有中意的……」
其实洛少轩心里明白,她中意的人其实是岳凌楼。
就像现在这样,洛心儿会冒雪跑出来,只因为她看见了岳凌楼而已。
洛心儿把一件雪白的披风交到岳凌楼手上,苍白的脸上也洋溢出暖日般的红晕。
她说:「凌楼哥,天又冷了。听哥说,皇上最近频繁召你入宫,路上冻,多穿些衣服。」
「好了。」洛少轩摸摸洛心儿的头,佯怒道:「这里最怕冻的人就是你,还不快点回屋去!」
洛心儿点点头,最后望了岳凌楼一眼,转身离开。
洛心儿的背影,在岳凌楼看来,格外令他心痛。他知道这个女子喜欢的人是他,但他却不能给这个女子任何回报,只能对她笑笑,偶尔聊上几句,看着对方露出开心的笑容,自己心里也会好受很多。
岳凌楼不知道,是否他眼里的洛心儿,就像西尽愁眼里的尹珉珉?
一个不能去爱,但又放不下的一个女孩。
到了和延惟中约定见面的日子,岳凌楼准时来到了『飘香楼』。
这是一家居于城外的酒楼,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没人打扰,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酒楼已经被延惟中包了下来,岳凌楼前脚刚一踏入,就有人来为他引路,径直把他引上了二楼的雅座。那里,延惟中已经恭候多时了。
虽然延惟中这个名字,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但真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和延世蕃的轻浮不同,延惟中外表看来相当稳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喜怒都不易外现,很难琢磨。而且眼神很深,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岳凌楼不喜欢眼神太深的人,就像他当年不喜欢西尽愁一样。
见岳凌楼到来,延惟中起身相迎。
岳凌楼对他点头,略一施礼,坐了下来。
房门被掩上,只留下岳凌楼和延惟中单独相处。
桌上已经摆满了好酒好菜,但两人谁都没有动一下。岳凌楼甚至连动一下的打算都没有,他只想听延惟中开门见山讲完要讲的事情,然后立即告辞。
而延惟中颇善察言观色,见岳凌楼神情恹恹,于是也不走绕路,开口直言道:「不知岳公子对内阁大学士有没有兴趣?」
「内阁大学士?……」岳凌楼低声重复了一遍,冷笑道,「什么兴趣不兴趣,不过就是首辅大人你的鹰犬集中地么?」
延惟中把持朝政大权,武靠东厂,文靠内阁。而内阁之中的大学士们,十之八九都是为延惟中效命的忠犬。这个,岳凌楼早听洛少轩讲过了。
听到岳凌楼对内阁大学士如此评价,就算延惟中脸皮再厚,也微微露出一点怒意,压低声音道:「岳公子真是直来直去的人,那好,老夫今天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岳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吧,因为你最近和皇上频繁接触,太后早已注意到你了……」
「注意我?」岳凌楼冷笑道,「她应该多多却注意一下她的宝贝儿子吧?」
事实上,是宗明熹缠着岳凌楼,又不是岳凌楼缠着宗明熹。但现在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是岳凌楼的不对。偏偏对方又是皇帝,岳凌楼无处申冤。
「岳公子,老夫在太后面前可是极力维护你的……」
「是么?」岳凌楼斜睨了他一眼,依然一脸不屑,「那在下还要多谢首辅大人的维护。」
延惟中微怒道:「岳凌楼,你不要太不识抬举!」
「既然知道我不识抬举,大人又何必抬举我?」
冷冷地留下这句话,岳凌楼起身正要走,却听见身后延惟中道:「岳凌楼,你要让你父母含冤九泉么?」
「你说什么?……」岳凌楼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目光直逼延惟中。
他本以为延惟中这次约他相见,只为拉拢他,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单纯……
只见延惟中起身,脸上挂着含意深刻的笑容,走近道:「十二年前,岳家因为走私花狱火,被朝廷抄封。你父母畏罪自杀……」
「他们不是畏罪自杀,岳家只是被人陷害。」岳凌楼冷冷地打断延惟中的话。
岳家是无辜的,是被耿原修陷害。
「好。」延惟中道,「既然是被人陷害,又是被谁?」
「耿原修。」这已不算是个秘密。
但谁知延惟中却大笑起来,「岳凌楼,你为何从来没有想过,区区一个耿原修他真能只手遮天、混淆黑白?如果没有证据,朝廷难道会定下岳闲的罪名?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被人陷害,那么那些指控他的证据又从何而来?」
「……」岳凌楼不禁后退一步,他竟答不出来。
是啊……证据……
要混淆黑白,抄封朝廷命官的府邸,当然只凭耿原修一人之力不可能达成!
一定还有人在背后伪造了证据……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岳凌楼双腿有些发软,面对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的延惟中,他摇着头,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竟推到门边。
背靠门扉,十二年前的往事,又潮水般的涌了上来,那血腥的画面,那噩梦般的场景。
再一次,如此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阴沉的光线,鲜红的血液,闪亮的剑影……然后,就是母亲缓缓倒下的身影……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的伪证从何而来?」延惟中面露寒光,逼近岳凌楼。
「为什么?」岳凌楼下意识地问着,因为他自己想不到。
然而延惟中却没有再说下去,只见他阴沉地笑了两声,眼光高深地扫过岳凌楼惨白的脸。
「你告诉我为什么!」岳凌楼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延惟中的肩!
「岳公子,你冷静一点……」延惟中皱眉,拉开岳凌楼,「不是老夫不想告诉你,而是怕告诉你后,你不相信……」
「你说啊!」岳凌楼大吼。
「那个提供伪证的人……」延惟中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微笑,低沉道,「正是当年奉命和岳闲一起查办花狱火,但后来却向耿原修倒戈的人。是他,提供了证词……指控岳闲是走私花狱火的幕后黑手!而十二年后,那个人居然还披着一张伪善的外皮,把当年被他无辜害死的人的孩子……接到了自己府中……实在居心叵测……」
「不可能……」岳凌楼打断他的话,不断后退。
——他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延惟中步步进逼,「洛宗建果然好本事,他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把你彻底收服?让你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在乎了?」
「你说谎!」
岳凌楼咆哮着,『洛宗建』那三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岳凌楼头顶轰然炸响!
——洛宗建?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延惟中不答话,只是暧昧地笑着。
「不可能……」岳凌楼摇着头,他拒绝相信这一切。
「是真是假,还请岳公子自己判断。」
「不……」
岳凌楼下意识地摇着头,他不敢接受,他也很怕。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怕知道真相么?……那早已结疤的伤口,再次被人揭开,并且还被撒上了盐……被告知那道伤口之中,暗含隐情?……而且这个撒盐之人,还是他父亲曾经的挚友,是他现在最信任的人呀!……
——洛宗建?为什么偏偏是他?
「岳公子……」
延惟中不再进逼,伸手替岳凌楼打开门,冷色道:「岳公子,老夫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弄清其中真假。老夫只是一片好心,不忍见你这样被他欺骗。如果岳公子离开洛家,进入内阁,为老夫效命。老夫必保你步步升迁,前途光明。并且还可以替岳家一洗冤屈,让真相大白天下,让真正的幕后主使无处遁形。岳公子,个中关系,你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我——请!」
说着,延惟中右手向外一摊,给岳凌楼送行。
岳凌楼定定望着延惟中好久,颤抖的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以后,他终于扭头冲出门去!
岳凌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了楼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酒楼。
他只知道自己走得很快,像逃。
身后,好像有什么猛兽即将追赶过来,好像自己再次被当成了饵食——闯入了一张巨大的猎网之中!
在来这里之前,岳凌楼已经告诫自己无数次,不能相信延惟中对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是,对方蛊惑的功力,显然大大超过岳凌楼的预料。岳凌楼被他逼得方寸大乱,招架不住,甚至脑中也如同沸水一般,汩汩作响。
是洛宗建?
竟是洛宗建?
是他制造了伪证?是他陷害了岳家?
岳凌楼想不明白,他也不敢去想。
他只觉得心口很痛。
仿佛心中一道古旧的伤口再次被撕开,血淋淋地曝露人前……
离开『飘香楼』,岳凌楼匆匆回到洛府,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即使是洛少轩在外面敲门,他也推托说头晕不想见人。但岳凌楼拙劣的借口非但没把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