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凰又低唤一句“父亲”,倚靠在他肩上,怕他反悔似的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他。时光在两人相似的体温里点滴流逝,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元凰迷失其中分辨不清,他将头埋在北辰胤的怀里,语气亲昵得近乎撒娇:“世人皆道我自幼失沽,全靠大臣帮衬扶持——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父亲一直就在身边,”。
北辰胤迟疑片刻之后,也慢慢抬起胳膊,环住元凰的肩膀。元凰得了暗示,更是得寸近尺,手上力道加重,仰起脸来,额头擦过北辰胤的下巴:“孩儿为了私心,诓骗父亲回宫,父亲不怪罪吧?”
北辰胤没有回答,微微侧头,默认了他的称呼:“唉……凰……皇上只要记住,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此事不能再提。”
“孩儿明白。”元凰深吸一口气,眷恋似的轻蹭北辰胤的脖颈,动作小得象发丝般纤细,舍不得立刻同他分离。他再次嗅到边关苍术的辛烈气味,隐藏在北辰胤的发间领口盘旋不去。他未曾到过边关,却觉得这个味道无比熟悉,好像幼年母亲爱抚上他额角的手,掌心中蕴着冷香。他闭起眼睛,忍不住再次落泪,泪水滂沱不能自禁,很快将北辰胤胸前的衣服打得湿透,身子却依旧站得笔挺端正,连肩膀都不肯抽动一下。北辰胤被他的失态惊到,想要挣脱怀抱扶他站直,元凰却固执的死死钳制住他,不允许他有丝毫移动:“只要现在就好,此事我再也不会提。”
元凰从没有觉得他同北辰胤如此接近,他能清晰听到北辰胤紧张的心跳,一览无余他眼底想要掩饰的悸动,甚至能确切感觉到背后他手指轻颤的节奏。这个高不可及的男人终于在他面前丢盔弃甲,再也无力遮掩哪怕最细微难辨的情绪起伏。
这是他同他之间第一次的坦白,却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珍惜;是元凰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幸福满足,却也是无可追回的放纵沉沦。元凰张开嘴,突然很想叫一声另一个人的名字,只有北辰胤三个字,不是皇叔也不是父亲——他就想让他听到一次,让他记得他叫他时候的样子,然而努力发出的音节却在喉头舌尖打转,无法离开口腔齿际。他拥着北辰胤,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同他相处的时间,也许一天,也许三天,也许七天,相对于漫长的生命而言这是如此短暂,对他来说却是无比奢侈。没有人知道年轻沉稳的天都帝王是何等渴望北嵎千年的历史就此停顿在这一页上永不翻动,纸张最末记着元皇二年某月某日,上召天锡王。
九 晨钟
书房中那一场认父戏假情真,元凰演的拙劣,北辰胤却陷的彻底。他随后只在皇城中休息一日,便依照元凰的意思,带着点松涛等数人前往中原境内查访刺客下落。他临行前特意存了小心,仍旧命令夜非领兵驻扎城外,却将兵权尽数转交元凰,嘱咐他注意城中异动。这一举动出自一片爱子之念,在元凰看来却无异于是自缚手足。在北辰胤离开之后,他密召夜非,以年轻将领在皇城中的父母性命作为要挟,要他倒戈反叛。夜非对北辰胤虽有敬护之心,却总不能眼看父母无辜被害,更何况他本是北嵎的将领,并非三王爷的亲军死士,如今皇帝要他对付三王爷,虽说于情有亏,于理却并无不妥。话虽如此,夜非也还记得北辰胤对他的知遇之恩,当面应允了元凰的要求,私下里想着要尽快安置父母,然后设法通知三王爷小心,可惜元凰早料中他的心思,托借口将他的父母接入皇宫监视,仍旧令他回到城外军中驻守,还要他照常同驻守天锡王府的弄潮生密函联络,以免引起北辰胤的怀疑——这一连串回收兵权瓦解势力的动作元凰驾轻就熟,一半出自玉阶飞的授计,另一半则是他自己谋划,操纵人心的手段本领仿佛天生就在他血液里头流淌,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一面里他心中充满了悲哀苦痛,一面却又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激动兴奋——那么多年以来,无论他如何进步努力,北辰胤都始终把他当作是需人保护扶助的孩子,从没有以对等的态度待他,而今他终于能够同北辰胤平起平坐,要北辰胤看到已能独担大局的北辰元凰。这就好像是饱读诗书的孩子正紧张等待着夫子的考核,下定决心要将数年所学尽在一朝展示。
长孙佑达命人夜探皇陵,也很快差人报来了结果。果然正如他先前猜测的那样,北辰禹是毒发身亡,尸身保存至今,尚未腐烂。长孙佑达先是为了先皇的冤死而义愤填膺,很快就又沉浸在成功揭发北辰胤罪行的喜悦之中,他搓着手,在元凰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皇上,你看,我没说错。我姐夫他果然是被北辰胤用天鹅肉害死的……唉,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元凰一如既往坐在案几旁边,右手拿着朱笔,面前铺开看到一半的折子,静静听着长孙佑达絮叨。北辰胤从边关进贡奇异天鹅之事,在内宫往来记录上有据可查,但北辰禹将天鹅入菜以致中毒一说,未免太过无稽,更何况北辰禹毒发之际,北辰胤遥在边关,三日之后才奉诏起程、回都主政,按理说并没有下手的机会,然而先皇为人毒害证据确凿,纵观当时皇城内外,有此手段又有此胆魄的,也只得北辰胤一个。单凭长孙佑达这一番捕风捉影地胡乱推测,在朝堂上自是无法将北辰胤定罪,却足以在文武百官心中种下疑惑,认定北辰胤牵涉其中难脱干系,——元凰想要罗织罪名,单靠这一点也便足够。
元凰原先并不知晓北辰禹的死另有隐情,如今听到消息虽然微有震惊,却没有太多伤心愤怒。他幼时对北辰禹颇为亲热喜爱,但彼时的赤子之心再是明净坚固,到如今也变得浅淡单薄,况且北辰禹病笃之际,似乎已经窥破他的身世,言谈之间对他再不剩半点温情。小时候他心思单纯,只是一味疑惑父皇为何对自己忽冷忽热,束发听政后他深味宫廷的处事准则,回想起当年父皇的种种举动,又在御书房内找着几份密收着的诏书草稿,多少便能猜到王者的用心。想到这里元凰禁不住冷笑,北辰禹或是北辰胤,谁是他的生身父亲,这又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一样只在乎血脉传承,全不顾念半点元凰的感受。北辰禹同他朝夕相处八载有余,将他视若掌中珍宝,一朝知晓他并非骨肉亲出,便即刻把所有感情尽数收回,全无眷恋不舍;由此想见,若他并非是北辰胤的儿子,即便天资出众乖巧贴心,北辰胤亦不会对他有半分爱惜,更无论当日大殿遇刺,对他豁出性命尽心维护。
元凰送走长孙佑达之后,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想着北辰胤当年恐怕是参透了北辰禹要改立太子的意图,才行此弑君戮兄的大逆之举,细细追究起来,算是尽数为了自己。北辰胤纵然不求元凰知情感恩,也恐怕料想不到孩子竟会在多年之后,借此治他的死罪。元凰将这个念头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渐渐觉得此事不能怪他寡情薄义,只能怪北辰胤计算不周——就连宫里最低等的太监宫女,也知道皇宫内歩歩惊心,处处都是你死我活,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尽信。北辰胤聪明一世,凭什么就偏认定元凰不会对他出手,难道还真以为元凰会感念那一点点,全靠血缘维系的稀薄父子之情。他这个错误犯的太大,相应付出的代价也当惨痛。有道是成王败寇,各安天命,北辰胤一时不察看走了眼,着实怨不得人。
有了毒害先皇这条罪状,元凰之后的安排更是有条不紊得心应手。北辰胤在皇城内虽有众多助力,耐下心来逐个根除也并不困难;他在民间军中广有声望,然而弑君通敌两罪并罚,料想无人敢有异议。元凰生怕打草惊蛇,每一步都同玉阶飞反复商榷推敲,待到北辰胤归来皇城之时,已是万事具备。
北辰胤辗转中原四处,打探查实了不少消息,却并未抓回刺客,这也正在元凰的意料之中——刺客出没中原一事本就是坊间闲谈,真假难辨,再加中原各大势力有心要看北嵎乱国,必然对刺客多加袒护。他诚心要看北辰胤空手而归,好陷他个通敌叛国,叫他朝堂之上百口莫辩。此时距玉阶飞献策的那个明媚午后不过一月不到,层层精巧陷阱却已设立得完美无瑕,只等按下机关,便看猎物仓皇奔逃。直到前一天的夜晚,元凰还在脑中一遍遍重复整个计划始末,直至确定没有一点破绽。他随后合起案上书简,准备起驾回宫,却觉得面前空气中忽然升浮起巨大的惶恐不安,排山倒海般袭向心间。他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向太和殿的管事太监询问道:“三皇叔,从中原回来了吧?”
管事太监平日上朝时便在皇帝身边伺候,阶下群臣之中,谁是新晋大员,谁又数日缺席,他都一清二楚。他被元凰问的莫名其妙,小心答道:“昨日夜里就回来了,今儿个本来说要上朝,是皇上亲口传话,让他稍事休息。皇上不记得了?”
“嗯,朕是说过此话。”元凰猛然醒悟的样子:“那他明日上殿么?”
“按理说,总是该来的。”管事太监回道:“皇上若是不放心,奴才这就差人去天锡王府关照一声。”
“啊——”元凰听到这个提议,愣了片刻,将那一声慨叹的尾音拖得很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影子,身体摇晃了几下,困惑的皱起眉头,顾自辩解道:“不用了,只是朕十数日未见三皇叔,颇为想念。”
“这——”,管事太监见机行事:“时候尚早,皇上要不要往王府一趟?”
元凰摆了摆手,又说了句“不用了”,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那明日早朝,他会来吧?”
管事太监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得似是而非地答道:“倒没听说王爷有什么要告假的事儿。”
元凰轻轻点头,神色却是刻板机械的,好像并没有听懂管事太监的话。片刻之后他转头沉默地盯着管事太监,眼神冷淡而且无甚生气,直看得另一个人膝盖发软,才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来不来都好。”
翌日清晨,北辰胤梳洗之后,简单用过点心,按照习惯吩咐备轿。点松涛因为同北辰胤一道前往中原,今日也要随行面圣。他准备完毕正要去见北辰胤,却被侍卫统领弄潮生在身后急急叫住,低声吩咐道:“此次入宫,你要多加小心。这几日流言四起,各处暗桩都没有消息报来,我总怕皇上要对王爷不利。王爷不疑有他,我却不能放心——若是有事发生,烟火为讯,我在府里接应。”
“你放心,我一定多加提防。”点松涛想了片刻,又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万一,万一,皇上当真要对付王爷,我们做下人的可怎么办?”
弄潮生毫不犹豫:“自然是拼死保护王爷周全。”
点松涛点点头,觉得有理,却在弄潮生转身背对他的瞬间,抬起右手胳膊锁住另一个人的咽喉,拔出随身短刃干脆利落地刺入了他的心脏,又紧接着转了一圈,才缓缓抽出,避免血花飞溅。弄潮生脸上惊讶的神情还来不及退去便已没了呼吸,汩汩而出的鲜血湿了半边身子。点松涛将他的尸身拖到橱后小心藏好,惋惜地叹了口气:“黄泉路上,可别怪做兄弟的不讲情面。我刚才给你投靠陛下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识抬举。”他说完细细检查衣物布靴,确定没有血迹之后,才整顿神色,赶去王府门口:“王爷恕罪。方才弄潮生叫住我吩咐了几句,来得迟了。”
北辰胤不在意地点点头,没有出言责怪,即刻命人起轿入宫,不愿再有片刻耽误。他当然并不知道,今日在太和殿中等待他的除了北嵎诸臣连同爱子元凰,还多了从皇陵新启的先皇梓宫。——就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他那总是微笑着的儒雅兄长,在长久温和的隐忍之后,终于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他致命的打击。
那日里元凰天光未明之时便去了书房,独坐片刻之后,等来了玉阶飞的到访。也许是天色昏暗,也许是前夜未能好好休息,玉阶飞的脸色比之上次相见又晦暗些许,浅蓝的眸子玻璃一样透明,衬显出眼睑下幽幽不散的青影。元凰让他坐下,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窗户外头一点点放亮,屋子里的灰色空气却浆糊似的凝固成团,不留下任何阳光可以穿透的空隙,好像黑夜永远都不会过去。书房变成为一间禁锢的死室,只有雕龙的长形窗户不断泛白,终于在房中胶着空气开始松散脆裂的时候,元凰望着外头,率先开了口:“太傅那里,都安排妥当了么?”
“都在掌握。”玉阶飞简单答道。
元凰说了句“好”,又沉默下来,拿起案上毛笔饱蘸了朱墨,捏在手里随意把玩。浓稠的朱砂凝在笔尖,随着元凰手指的晃动滴洒下来,溅出或扁圆或断续的红点,直弄得整个桌面都狼藉不堪。元凰玩了一会儿,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