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缰。
铁常焕不解其意,困惑地向北辰胤望去。此刻破晓时近,天光渐起,同军中火把黑影搅和混淆,恍惚一片宛若幽冥鬼魅。铁常焕尚不知道半个时辰以后苍龙弓的利箭就会穿透爱子胸膛,只记得火光阑珊下北辰胤淡然一笑,语气平常:“铁将军——你我互换将旗吧。”
北辰胤趁夜大破四族的捷报连同铁常焕的请罪书一起,在数日之后送到了元凰案头——铁峰原叛离北嵎,率四族军队负隅顽抗,铁常焕深愧教子无方,上表自贬。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封北辰胤亲书的陈情表,言说铁峰原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更兼常年远在西豳,非是铁常焕教导之失。如今铁峰原已死于乱军之中,铁常焕更有大义灭亲之举,实是当赏非惩。
元凰不看捷报,只先拿着北辰胤的折子慢慢读来。笔法是北辰胤惯用在公文上的钟王小楷,沾墨所用想必也是他最顺手的纯狼中毫,收启转乘、断句逗点,都像极了他平日说话时候的口气,就好像他身在一旁,亲口念给元凰。元凰反复看了几遍,知道北辰胤早在赴边之前,就已经设计好了铁峰原的结局,现下一份陈情表却是写得句句恳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北辰胤从来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目光如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得透,却把元凰当作傻瓜,做足了表面文章。铁峰原的死,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元凰又怎会不明白。他却还特特写了这封语意真挚的陈情表,在元凰面前也不肯卸下伪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敷衍应付,什么是别有用心,他虽然对元凰多方维护,却连真实心境都从不肯让元凰看破,这样的不顾他人感受的为人处世,究竟是把元凰放在什么位置。
元凰眉心微蹙,再拿起那份捷报草草阅过,见北辰胤最后写着还要驻留边关一段时日,以便稳固军心。他愣了一下,直盯着末尾的那两行小字瞧,好像它们会突然脱离纸面跳出来似的,留下两道空行。他猛地把纸张揉皱成一团,然后慢慢摊开细读,然后再拢成一团,再铺平细看,如此反复几次,眼中竟逐渐露出恨意,纤长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牵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遮盖住眼角眉梢浮现的悲凉。“你连朕都不相信。”他说,声音里带着沙哑,随手把档折起放在一边:“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料得中。”
边关振奋人心的捷报并未缓解朝中的紧张气氛,与之相反,玉阶飞迁都的主张迟迟不能实行,元凰软硬兼施,好话说尽,诸位大臣就是不肯让步,十数日里僵持争执不下。皇帝不顾一切的坚持,连同当日行刺琴师与先皇简直如出一辙的容貌一道,在众人脑中盘旋不去,加深了他们对元凰身世的怀疑。他们背地里加紧寻找琴师下落,台面上不约而同地咬定迁都万不可行,这种群臣连成一气反对君王的事情不仅在北嵎闻所未闻,便是放之四海也难觅前例。元凰计无可施,不得已再次造访萧然蓝阁,寻求玉阶飞的帮助。
元凰没有带人,一路里走得很急,到了萧然蓝阁微有些气喘吁吁。玉阶飞正在独自下棋,楚河汉界杀得不可开交,他见元凰来到,将他让进屋内坐下,把棋盘随手置于地上,起身将门窗掩好,直等到元凰缓过劲来,才不急不缓地开口询问:“迁都之事,还是无从落手?”
元凰原本懊恼沮丧的情绪在玉阶飞温和的语调里消弭无形,心绪一点点开解舒畅。从读书时候开始,玉阶飞便是宫里唯一一个元凰从不用在他面前遮掩喜怒好恶的成人,不同于北辰胤的长于掌控,玉阶飞全没有凌然摄人的气势,他在元凰面前永远安宁镇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消除元凰的惊惶不安。元凰吸一口气,露出微笑,尽力用平缓无波的语调回答道:“是啊。朕前几日下旨,点拨人马供太傅差遣,满朝文武却都充耳不闻。朕朝上问起之时,又推三阻四找出各种理由。本来皇城禁卫有三分之一是朕直接管辖,现下却连他们也调遣不动。都道是法不责众,朕总不能把满朝廷的人全丢入天牢。”
玉阶飞默默听着,面色依旧淡然,目中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若无龙脉护国,北嵎劫难将至。此事只怕不能再拖。”
“朕当然知晓其中厉害。”元凰苦笑:“只是,实在已经黔驴技穷。”
玉阶飞仍是点点头,示意他听到了元凰的话,然后移开视线,时疾时缓摇着羽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之后回过头来,用一种元凰所不熟悉的肃然目光注视着他:“皇上,以前一定有人同皇上说过,为君者当以江山为重,一朝登上帝位,再无私情二字。”
“嗯,圣君之道,历来如此。”元凰虽然不解其意,还是顺从的回答了玉阶飞的问题。他注意到玉阶飞的侧脸上现出极其少见的苦恼哀伤神态,摇着羽扇的手也不自觉停了下来,似乎心中有事迟疑不决,却又强迫自己直面挣扎。
元凰想不到能有什么样的事情让谈笑自若的玉阶飞失了淡定风度,他正要询问,却见玉阶飞忽然痛下决断似的,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问道:“皇上,有没有一个人,你宁可舍了龙袍皇权,也要保他周全?”
元凰心底一沉,不假思索:“没有。”
“那么”,玉阶飞毫不意外这个答案,继续追问道:“有没有一个人,皇上曾经想过纵然舍了龙袍皇权,也要保他周全?”
元凰不知道这个问题要引向哪里,心慌起来,不敢去看玉阶飞的眼睛:“太傅为何这么问?”
“让群臣同意迁都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取舍之间,恐怕皇上无以决断。”玉阶飞轻声叹道,最后数字隐入薄唇之间,几不可闻:“他们不肯迁都,无非是怀疑皇上身世——疑虑一旦消除,迁都水到渠成。”
“太傅是说……”
玉阶飞拢起阔袖,淡淡笑开来,眼中全无欢悦神色,而是悲凉遍布。他执起羽扇,俯身从棋盘上拾起一枚将子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正中,随后用羽扇轻覆其上,看向元凰眉角轻扬:“杀了他,才有你的江山。”
他这句话好像呼吸一样轻柔,元凰却听得真真切切。他没能立刻明白话中含义,愣愣看着桌上,片刻之后身子一震,脑中胡乱响作一片,眼前两抹漆黑,混沌中透出光亮,却又好像被困密林之中,仓皇四顾都看不到回去的路。
玉阶飞说得没错,只有杀了那个人,才能证明他不是他的父亲,才能彻底打消大臣们对他身世的顾虑——即便他们仍是不信,也不敢再阻拦他的脚步。因为他们知道从此之后,世上再没有任何一样事情,能让他有所顾忌,踯躅不前。弑父灭亲,元凰在心中冷笑,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大逆不道的呢?
他早就明白若想在万人之上风光无限,便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自知道身世之后一路坎坷行来,江修、华容、伯英,一张张鲜活的面容犹在眼前,有哪一次他不是含泪转身,忍痛挥别。杀死了他们,就像是杀死自己的一小部分,切肤之痛独自品味,无可诉说亦无人分担,好比是在自己心头划的一道伤,天长日久无法愈合——这样的反复折磨,他为了守住帝位身份,尽皆咬牙承受下来,最终还是对他们下了手。牺牲的人他记在心里,背负所有继续前行,肩头越是沉重,脚步越是急促,正因为要趟过血河,才更加担负不起失败。惟愿有朝一日得临顶峰,让众人在天之灵见他今日所成。
但玉阶飞如今要他杀的人,却是北辰胤。
那人是护国大将,他不在乎,是朝中栋梁,他不在乎,是北嵎功臣,他也不在乎,甚至他是他的父亲他的皇叔,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那个人,是北辰胤。
元凰紧抿着嘴唇,不知应当如何应答,他将玉阶飞的羽扇拿开,望着下面的将棋出神,迟疑半晌,冒出一句:“朕只是要做给大臣们看,便够了。”
“三王爷的武功势力,众人都看在眼里,若非戮力逼杀,又如何教人相信皇上不是与他串谋,而是当真欲置他死地。”
元凰沉默下来,寻找理由说明这个计划的荒谬:“那么,用何罪名呢?”
“平乱有功,却久滞边关不回,安知没有谋反之心。”玉阶飞界面道,本当是侃侃而谈的语调,此时开口却无比艰辛:“此事皇城之中早有谣传,皇上亦有耳闻,非是空穴来风。”
“可是……朕是信他的。”元凰悄无声息地吐出这句话,没等玉阶飞听清,即刻闭紧了嘴唇。他几次欲言又止,开口都只说出一个“朕”字,好像感染风寒似的不住拉紧领口,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抓过桌上的棋子握在手心,眼神飘移,透着孩子似的惊慌无助,最终开口说话,却又镇定异常:“太傅要朕招他回宫么?”
玉阶飞缓缓摇头:“若是寻常计谋,怎能瞒得过三王爷——临去边关之前,泓曾向他讨过一滴血。皇上只要传话边关说要再次滴血认亲,他自会快马回来。”
元凰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仿佛今日才认识玉阶飞:“太傅——早为此计做下安排。”
玉阶飞暗忖元凰只怕对他又恨又怨,却也不加辩解,只淡淡应道:“下下之策,不得已而为之。”他随后垂下眼睛,安慰似的扶上元凰的肩膀:“我并不想要三王爷死——纵然全力追杀,以他的能耐或可化险为夷,这其中分寸掌握人力难定,唯有交给天意裁判。”
八 父亲
告别玉阶飞后,元凰并没有立刻回到宫中,而是去了平日练箭的靶场。登基以后政务繁忙,北辰胤不再入宫教他箭法,他却仍喜欢趁着闲暇独自练习。射箭时候心无旁骛,所看所想只有靶心艳红一点,日里驱之不散的烦恼不快都可以乘机摒除出去,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年少种种不单是迷梦一场。元凰今日没有拿弓,而是抱膝坐在北辰胤曾休息过的那两株大树底下,呆呆地抬头看天。他记得那一年他发身成人,在这里第一次注意到三皇叔鬓角有了白发,三皇叔答应过要教他苍龙弓,几次尝试下来才方能把箭射离弓弦。那时候没有别的烦恼,只想着自己是不是喜欢北辰胤,然后又猜想北辰胤会不会喜欢自己,不论清醒入眠都带着这两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年少的岁月就在这样细小琐碎的心思里头慢慢流逝,无处寻觅,直到如今也只想通了一个答案。元凰低下头去,从地上拔起一把把发黄的草根,再随手扔去不远,然后又抬头去看远方的空角,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天穹全部成了黑色,才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好在喜欢与否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他想,就算没有人教,再多练几次,总能学得会苍龙弓。
元凰回到宫中一宿未眠,睁眼望着窗外缓慢泛白,起身后唤来月吟荷,授计让她诱富山高孤身入宫,擒获下狱。月吟荷领命而去,元凰又在下朝之后招来惠王北辰望,告知他废除竞技场的打算。
废除竞技场的事宜若在平时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如今朝中众人关注的焦点并不在此,反让元凰方便行事。本来北嵎同四族每年都要集结比武,竞技场最初是为培养斗者特意设立,后来才演变为皇宫贵族们的消遣娱乐,如今北辰胤完胜之后,四族名存实亡,于情于理的确再没有驯养斗者的必要,更何况竞技场扰民伤财,积弊已久,而今勒令取消,实是大快民心之事。北辰望对此事本身并无异议,只是惊讶元凰为何将他招来商议:“城中庶务,皆归三弟管辖。皇上要拟圣旨捉拿富山高,应当同他商讨才是。”
“三皇叔远在边关,军务繁忙。此等小事,朕实不忍烦劳于他。”元凰道:“只好偏劳大皇叔了。”
“皇上言重了,不过一纸文书而已。”北辰望停顿一下,面带犹豫:“只是庶务既归三弟管辖,臣代拟文书便是越权之举,恐有不妥。”
“咦,这是朕让大皇叔做的,有何不妥。”元凰似乎全未想到其中权力牵连,只觉得北辰望的想法颇为奇怪:“三皇叔那里,朕自会日后解释。此乃为国为民之举,料想他不会怪罪。”
“这……”北辰望本想说废除竞技场并非十万火急,大可以等到北辰胤回转皇城,但他听出元凰的意思很是坚决,又似乎不愿多加解释,从中捕捉到了宫闱剧变前夕的压抑紧张,本想再试探一二,却听宫人报说逸云侯长孙佑达在外候见。元凰于是站起身来,作出送客的意思。
长孙佑达不学无术懒散成性,绝不是征询国是的良好人选,更从不曾听说过皇帝招他议事。北辰望存了满腹疑虑,得不到机会询问,只好行礼退下。他同元凰本就不甚亲近,如今更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侄儿的想法,于是暂持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回府后按元凰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