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此等寡廉鲜耻之语!”说话间身形急动,已到殿外,侍卫们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追赶出去。北辰胤仍是凝神戒备,直到刺客去的稍远,再无法回身攻击元凰之后,才身形瞬动,取剑追出殿外,却被铁常焕挡在了门口:“已有禁卫军尽力追踪。王爷近日便要出征,不宜亲身犯险。”
北辰胤被他一拦已失时机,顿住身形,深深看了铁常焕一眼,颔首诺道:“铁将军说的是”。铁常焕不再多说什么,回转殿内去看元凰伤势,北辰胤也便紧随其后。这时候惊魂未定的群臣们隐约听到方才行刺琴师的温文嗓音,远远送来,轻而易举地占据充盈了方才还笙歌酣舞的保和殿:“蛟非龙,凰非凤,窃位之罪可恕,杀人之责难赦。北辰元凰,你我再见之时,便是雪恨之日。”
行刺发生之后,元凰再次显示了为君者的大度宽厚,虽下令追查琴师身份,却并没有责罚误做帮凶的长孙佑达。长孙佑达本就无甚心机,经历此事之后更觉得元凰心地仁厚,重情重义,将楚华容的死全数推在北辰胤的身上。宫中本来因为北辰胤出战而稍稍和缓的气氛又再度紧张,神秘琴师的最后赠语使元凰的身世更为扑朔迷离,边关战事一日紧似一日,皇城五千精兵整装待发。全城都贴满了行刺琴师的画像,那个俊秀斯文的青年却好像神仙一般,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的北嵎皇城就好像一条结了薄冰的河流,面上波澜不惊,底下激流汹涌。在冰上伛偻而行的人们步步为营,反复丈量,若稍有不慎一脚踏错,便是坠入无间永无生还。
元凰在行刺发生的第二日前往淑宁宫向太后问安。他同母后寒暄几句,安慰过后回到乾清宫中,听说三皇叔已经等候多时,这才想起凡是将领兵出征,前一日都照例要面见皇帝辞行。这一礼节设立之初,意在彰显皇上对臣下的体恤之情,若碰上特别倚重喜爱的大将,北嵎皇帝还往往会在发兵当日亲往城外送行。元凰早打定主意不去践行,今日的相见却是势不可免。他见北辰胤仍是常服穿着,言辞严谨向他告别,心念一动,突然问道:“皇叔的甲胄箭囊,都准备妥当了么?”
“早已备齐。”北辰胤答道:“五千兵马现驻城外,粮甲具已齐备,只等明日开拔。皇上放心。”
“这是自然。”元凰随口道,又感慨似的展开笑容:“朕记得,朕第一次看到皇叔戎装打扮,是在六岁时候——此后,再就没有见过了。”
北辰胤没想到元凰会突然提起幼时往事,却不由自主地被元凰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孩子似的眷恋所打动。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平淡的响应道:“是啊,北嵎已近二十年不曾有过战事,这是百姓之福,亦是皇上之福。”
元凰听他说的冷淡,方才被勾起的那一点点情绪波动又被生生压下,漠然界面道:“皇叔这一说,朕才觉出年岁长久来——朕当日随着先帝去城外送行,如今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北辰胤微颔首笑道:“皇上当年还小”。元凰也跟着轻笑起来,望了北辰胤一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时至今日,他们彼此间明明已经隐瞒了很多,他却还是无法习惯在北辰胤面前撒谎,哪怕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陈述。——他六岁那年,北辰胤身着银铠站在城外风里的样子,直到如今元凰还是历历在目,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北辰胤垂眸看他时候他紧张地无法呼吸,哪怕多年之后回想,依然口干舌燥。当时年幼,懵懂无知,尚不谙何谓情爱,何谓心痛,现在细细算来,大概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心底悄悄存了期望,想要把三皇叔留在身边,永远都不要分开。
这个愿望在北辰胤是他三叔的时候,他便没有勇气开口,现在北辰胤成了他的父亲,他更是不敢让他知道。更何况北辰胤对他的好,夹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元凰实在无法参透,也已经不愿去猜。从北辰胤为伯英跪地求情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不能奢望从北辰胤那里得到些什么。期望越多,末了只会伤得越深,元凰已在知晓身世时候体味过一次个中滋味,绝不希望重蹈覆辙。他要趁着尚未再次陷落赶紧抽身而出,否则回首之时便是万劫不复。元凰想到此处不禁黯然,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仍是轻叹了一声。
北辰胤听到他的叹息,以为他仍对前日的行刺心有余悸:“保和殿行刺之人尚未寻获。臣此番带五千精兵出城,恐怕刺客以为有机可乘,此贼身手不弱,皇上定要加强周边巡查兵力。”
元凰下意识地想问“皇叔担心朕么”,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子。“朕早已安排妥当了”,他应承道:“那名琴师当殿相逼,剑上又不曾淬毒,可见其为人颇为磊落。那些不入流的暗杀手法,他必然不屑为之,倒是让朕放心不少。”
“嗯。”北辰胤也做如此想,因而并没有太过忧虑:“无论如何,皇上还是小心起见。”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刺客轻功再好,也不至于方出皇宫便消失无形。臣以为皇城之中必有接应,请皇上细察。”
“皇叔也是这么想?”元凰沉吟片刻:“朕会详查同渡家交好之人。”
其实北辰胤心中所虑原非渡家亲友,而是当日殿上借口拦他的铁常焕。只是此事事关先皇托孤之臣,铁常焕又即将随他出征,现下尚不宜说给元凰知道。他想要嘱咐的话都已经说尽,抬眼看向元凰准备告别,本非儿女情长之人,竟也生出些许不舍。自他从边关回来以后,虽没能时刻待在元凰身边,对元凰的行为思考却多多少少能够暗中留意,也勉强算是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好像天下间所有父母一样,为元凰点滴的进步成长而感到欣喜骄傲。此次神武侯病危边关,恐将不起,四族众志成城,皆非易于之辈,他受命平乱虽是志在必得,却不知这一去要到何时才得回转。更何况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生死难猜,既为主帅便要身先士卒,纵有必胜之策,亦难保无所闪失。倘若事有万一,战死沙场,他得马革裹尸而还,青史垂名,此生唯一憾事,便是再也护不到爱子元凰。
元凰见北辰胤沉默下来,也便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相对片刻,北辰胤方才出言告退。元凰允诺了一声,待北辰胤退到书房门口,才想起自己尚未说过“出师大捷”之类的冠冕话,失了君臣间的礼数。他赶忙叫住北辰胤,紧走几步赶到他的面前,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边关不比皇城,三皇叔一路小心。”
此话出口,北辰胤没有觉出异样,元凰却是一愣,片刻之后才在后面低低补上:“朕在朝中盼候皇叔凯旋。”
“蒙陛下金口一言,臣定当奏捷而归。”北辰胤出言掷地有声,目光扫过元凰的脸庞,褪去了往日惯有的凌厉霸道,只剩如莹莹春水般的温暖柔缓。他言罢转身而出,开门瞬间阳光洒上身后的影子,依然画出毫无防备的全心信赖。元凰看着他跨出门坎,仿佛把一室阳光都带走了似的,他忽地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哭泣,就像幼时害怕黑夜那样害怕北辰胤的离去。
北辰胤出宫时候,在午门外的金水桥侧碰到了正要入宫面圣的玉阶飞。玉阶飞从来不肯坐轿,哪怕像现在这般止不住咳嗽,也仍旧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他二人见了对方,颔首示意,眼神交汇间并未寒暄,低下头去擦身而过。玉阶飞正要前行,却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玉太傅。”
“啊,”玉阶飞停下脚步,好像才发现北辰胤似的回头:“王爷久见了。”
北辰胤并不无谓客套,直截了当问道:“四妹回来了?”
“是,泓她这几日就在萧然蓝阁。”玉阶飞并不惊讶,左手摇着扇子,将右手负在背后:“王爷可要相见么?”
北辰胤皱起眉头,不再答话,却也没有就此同玉阶飞告别的意思。四妹的倔强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她既然同玉阶飞定下十八年之约,若非玉阶飞病体实在难以支撑,便绝不会出尔反尔来到萧然蓝阁之中照料。北辰胤早知玉阶飞近来身体欠佳,却不料竟然如此严重。他的眉头又拧紧了一些,沉默看着玉阶飞,半晌才回答方才的问题:“不必了。”
玉阶飞早料到是这个答案,躬身一礼准备离开:“如此,玉阶飞先告退了。”就在他转身迈步的当口,北辰胤又叫住了他:“玉阶飞?”
“嗯?”
北辰胤舒展开眉目,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定他,一字一句说道:“皇上还要倚赖于你,你千万保重。”
“知道了。”玉阶飞微笑起来,眼睛弯弯亮亮,好像少年时的光景:“王爷此次亲入敌营,也要千万保重。”
元凰见过玉阶飞之后回到寝宫,月吟荷已经在那里等待。她见元凰到来,以皇后身份行礼,起身后却像下属一样站在元凰边上不敢靠近:“皇上,臣妾找到刺客了。”
“哦?那好得很。吟荷的轻功果然不会让朕失望。”元凰换下外套,在桌旁坐下,仰起脸柔声问道:“然后呢?”
“臣妾按照皇上吩咐的,表明皇后身份,自言对皇上的做法很不赞同,借此同他攀谈,”月吟荷低声道:“他自称北辰凤先,是渡香蝶同……同……”
“同先皇的骨肉?——蛟非龙,凰非凤,凤先元凰,先皇真是取得好名字。”元凰自动替月吟荷说完了整句话,看到月吟荷点头,肩膀明显颤抖了一下,于是体贴地安慰道:“你不用怕。这是你替朕问出的秘密,朕自然愿意同你共享,也相信你不会对外人泄漏半句。”
“吟荷不会。”月吟荷赶紧保证:“吟荷宁死也不会说。”她看到元凰微笑着点头,心中刚升起一股脉脉温情,却听元凰立刻追问道:“那在皇城之中,何人是他的内应?”
月吟荷迟疑半晌,轻声禀道“臣妾不知”,即刻见到元凰的眼神冷漠了几分:“那你可有按照吩咐杀了他?”
月吟荷低下头去,害怕地瞟了元凰一眼,声音更轻:“北辰凤仙虽然为人单纯轻信,却也很是敏锐。臣妾设法套他的话,中途被他觉察,便……”
“便被他走脱了?”元凰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同那些无能的禁中侍卫有何区别?退下吧。”
月吟荷浑身一震,站着不愿离去。元凰自己动手点亮了灯,顾自拿起笔来翻阅奏折,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月吟荷盯着他半晌,终于抬手用帕子擦干眼角,轻轻叹了一声:“皇上——皇上并不喜欢吟荷,是不是?”
元凰勾起眉毛:“哈,你骗朕在先,现在反来责问朕为什么收回了真心。”
“不,不是如今……皇上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月吟荷抬起头来,幽幽看着元凰:“皇上不会知道,喜欢一个人,就像走在通往悬崖的陡坡之上,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也已经停不下来。就好比……”她顿了顿:“好比皇上如今这般待我,我也还是喜欢皇上——真正的喜欢,是无法像皇上这般,说放就放的。”
元凰冷哼一声,没有理会,注视着月吟荷黯然而出,随后缓缓将笔架好。笔尖新点的朱砂断续滴下,映入眼底触目惊心。他看着案上烛火明明灭灭。反复回想月吟荷方才所言,不禁哂然。
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也已经停不下来。汲汲于生,汲汲于死,待到黄梁梦醒心事成灰,只好比去奈何桥上走过一遭。本以为终究看破,就此隔世,那人却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又轻易撩拨起他的恋恋不舍。这其中滋味,早在尚未遇到月吟荷的很久之前,他便已经深切体悟。她却口口声声说他不懂,何等可笑。
不懂的那个人,从来从来,都不是他。
六 张弓
不出北辰胤所料,神武侯旧疾复发,边关又缺医少药,等皇城援军赶到的时候,老人早已病入膏肓。他躺在中军帐中,每一声呼吸都带着浊重的喉音,好像气流进出的通道已被完全堵塞,接二连三的嘶声咳嗽着,连带着身体止不住地痉挛颤抖,似乎这样辛苦维持的生命给他带来的疼痛折磨已经远远大过欢乐欣慰。听说天锡王率军到来后,老将军的眼里露出欣喜解脱的神色,如释重负般地叹一口气,挣扎着想要起身参见,却被随后入账的北辰胤按回床上:“侯爷不必多礼。”
“呵……来了就好……三皇子。”自北辰禹初登大宝至今,神武侯多年戍边,呆在皇城的日子,总共相加亦不到三年。他同北辰胤算不得相熟,唯一的深切印象仍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北疆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而今弥留之际,突然又叫回北辰胤未封王时候的久远称呼。
“老将军辛苦,是本王来晚了。”北辰胤见神武侯虽然眼神锐利,却是言语倒错,于是只字不提军情吃紧,只管轻声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