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更为怨恨。
“秀华没得参加宴席,很恼火。我就给她这个去王府的机会……说不准以后她还能当上嫔妃。”语音有些模糊,静夜中、听不出真实的情绪。
紫竹过了好一会才勉强轻道:“秀华已经二十了,没多少青春可以蹉跎,留在边关是嫁不好的。”她无所谓嫁不嫁,所以更加无法接受!
“过来,紫竹,坐近些……睡了好几天,我现在清醒得很。”
“好。”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了。”
苇泽关着实沉郁了段日子。直到几名上了年纪却爱说爱笑的仆妇从京城赶来伺候,紫竹才从打理里外的大总管,回复到跟班武卫。
秀华是高高兴兴地走的,这是她仅有的机会,紫竹不能多言;公主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送了她不少东西作为“嫁妆”,像是怜惜她一旦入了京、就会在美女群中被彻底遗忘。
从此,秀华的名字成了关城里默认的忌讳。
冬天的苇泽,因为三面环山、南边面河的关系,并不酷寒。
过了年,天气未未回暖,女人和杂役在冰冷的溪水里清洗军服衣裳;卫兵搓手跺脚的却还保有军营的气派。
用过午膳,紫竹跟着公主,跨上兴奋不已的战马,一同查看冬季汲水的工事,顺便查看圈养过冬的羊只马匹。马儿因为吃得饱饱的,高仰着头、蹄儿飞踏,在宽阔的马道上跑得欢。
过不久,有士兵拦下人马。这情形已司空见惯:总有不少探马来禀报,往往在关中整理筛选了往京里报,有时更是直截了当的送去唐王的兵营、用于战事——反正京里的人们关心歌伶新曲胜于急迫军情。
于是紫竹代替公主继续巡视,看看有没差池漏洞要补。冬天的一头家畜就可以让一队士兵吃几天饱,更不用说可以换许多马匹米粮的皮毛和农家铁器。
“您看看这把剑。”铸器营的校尉讨好地送上一柄轻巧而锋利的剑,不太长、也不太重,比她的佩刀更轻、也更快。紫竹作势挥剑,发现它的着力和准头都非常出色。
“很好啊!”紫竹毕竟十六,欣赏的情绪还是遮掩不住。
校尉从军有近十年,一看就明了,公主身边的当红女武官很喜欢这柄专为女子铸造的剑。他立即道:“这是女子专用,本来是秀华女官订的,现在……咳,放着生灰尘真是罪过,一回炉钢口难免没现在这等的好。”
紫竹想讨来自用的话已经到了舌尖,终于生生咽了回去。公主治下的军队纪律分明,容不得这种通融。如果由她崔紫竹破例,可以想见她会被公主刻意疏远。“我拿回去呈给公主,好炫耀一下铸器营的聪明才智。”
校尉原本有些失望,但既然紫竹愿意为他们邀功,他也欣然接受。“就是!我们还打算做些女用的小刀小剑,大概可以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上贡!”他们也是人,也想能给自己的女人和小孩吃饱穿暖。军营里既然禁止他们自找财路,也得多少想些其他的法子。
“好!我会送去集市上的铺子!”然后将酬劳分一部分给铸剑师们。唉!她不过想要把称手的兵器,却不得不揽下一大堆本不是自己干的差事!
驰回主楼后,紫竹发觉公主心不在焉,只得去问旁边的仆妇。“有什么坏消息吗?”
仆妇也是在官家伺候了多年,当下决定不掺入自身好恶地答:“驸马的信差来,说一名小妾刚生下儿子,是……报喜的。”
紫竹也愣住,差点大骂。好一个无知臣子,竟然叫堂堂皇家公主认平民农妇的儿子为嫡子不成!
“紫竹?”
“是,公主。”
“有几封信,麻烦你分别送给驸马都尉和唐王。”
“是——”
“替我们苇泽关撑个面子。”
“是!”平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在数年的陪伴下,紫竹知道她在想什么。
新剑可以派上场了!
紫竹今回出门,是本朝平阳公主的正式使臣。顶着公主争取来的六品衔,也大大方方地带上三名卫兵、一名仆妇。
京里的贵族年轻女子沿袭北朝的强悍风俗、又不愿失去女子的柔媚,所以在女扮男装大行其道时,不约而同的命裁缝用窄腰身、软皮靴,再配上美丽的耳坠发簪臂钏,反比正经的女装更吸引男人女人们的目光。
紫竹尽管在路上一切从简,但快到原州的时候,经过一番仔细的装扮,立时成了位健美的男装俪人。她原就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容颜,又加之在军营里和皇室公主朝夕相处,一身华贵气势远远压过其他的豪门少女。
仆妇和卫兵们对她甚是崇敬:既有过人风范、又不会仗势欺仆的女主人,十分少见。
进得原州郡府,沿路人来车往,半点瞧不出被突厥侵扰的景象。可见主事者的魄力手腕何等高明。
紫竹平静地向守门的高大卫兵递上帖子。
“信呢?”一名看上去不到二十的卫兵不曾受紫竹外貌的影响,公事公办。
“平阳公主的亲笔函,我等都没资格看。”
“腰牌!”
紫竹只拿出晃几晃,没交到对方手上。“腰牌和剑都不得离身,请见谅了!”
领头的卫兵是名百骑校尉,见紫竹不同于其他人的不卑不亢,知她不是普通人等。要知道六品的女官在宫外行走可是新鲜大事。她能代表皇上最宠爱的大公主前来,大概凭的就是这样的姿态。
进到前厅大堂,管事的也是名壮年军官,彼此对看一眼各自武器上的饰物、和对陌生人靠近的反应,就有些明白对方的地位与能力——都不是下等货色!
“崔女官?请随我来。仆从卫士可留待此地。”
紫竹对四名随从作个手势,他们训练有素的找地方呆下、且男女位阶分明。这又引来管事的注目:很不简单的年轻女子!
“殿下,这是公主给您的亲笔书信;另一封交柴驸马。”
紫竹循礼正要交给唐王的随从,不想他大步走近,拿了就展开。“阿姊说什么。”
“微臣不知。”她轻轻退开半步,躬身施礼。看似守礼,实际是拉开距离。听说失宠的秀华被扔在京城王府中,原州这里有新的美女在等着宠幸。百姓们不是娶不到妻子,得从外族手里赎人吗?怎生这些达官贵人,即使再有君王才干的人如唐王也是这个调调?
“……阿姊身体好些了吗?”
“是,”紫竹连忙回神,主君问话时发呆,真是丢脸到家!“请了太原的名医来调理,至少身体上的病根基本拔除。”
她话里有话!唐王本从不问女人家的事,但对方是他唯一的同母姐姐!“她心里不甚痛快?”
紫竹未多言,“这个微臣不大清楚,公主总是不把喜怒悲欢放在脸上,让属下兵将担心。”
信里瞧不出任何纰漏,但凭他多年面对危险养成的直觉,就是有问题!可女人不告诉你她心里想什么的时候,男人们确实很难猜出百转柔肠里转的怨念。
摒退不是心腹的随从,唐王更随意。他坐上宽大的胡椅,指头敲着雕琢过的木头把手,“不会是吃醋吧?”女人还会担什么心?关上军事稳固,即使有战事也没烧到姐姐那儿去。其他的……请恕他太笨!
“驸马有后,当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微臣还替公主送上份礼物。”给男婴的金饰、玉片,精致的工艺处处显出皇家物件的不凡。
好嘛!年纪比阿姊小上很多,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倒学了十足十。“你放心,她是我姐姐、父皇的长女、太子的胞妹。”最后,唐王悠悠道,“妾室终究是妾室,哪可能与嫡公主以姐妹称。那孩子只是一名右将军的儿子,没有爵位,更无世袭。”
紫竹仍然未多言,只深深一揖。
回头还要给驸马都尉祝贺去!
* * *
一样的俊美,一样的高贵,一样的……令人自惭!
柴驸马是名出色的军人,武艺智谋虽不是最高,但也战功赫赫。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将他和他的妻子作比较,最后叹息道:李氏一族,连女儿都能叱咤疆场、深得民心,何以不得天下?!
刚成婚时,他是真心喜爱这位不让须眉的妻子:不矫揉造作,不虚言逢迎,真情真性让人心动不已。但从唐国公起兵、一路势如破竹的攻克河东、京城,称雄中原直至君临天下时,周围的目光都变了。他是李家的臣子——地位不高不低;他是小舅子的部将——作为不大不小。一种被妻子踩在脚下的耻辱感在慢慢滋生、壮大;而妻子大概也察觉到他的冷淡,干脆请命去边关驻守。从此分隔两地。
他也不想夫妻分离哪!只是……有些承受不了,会不经意的将不愉快发泄到无辜的妻子身上。他逃,她也走开,两人越行越远。
眼前礼貌周全、恭谨如仪的女官他听说过,不但才貌双全、深受妻子信任,而且是礼部侍郎崔礼的女儿。
不是嫔妃、不是命妇,崔紫竹却有着六品品级。即使生下儿子,小吏家出身的妾室赵氏在紫竹的美貌与气派面前显得畏缩胆小。
“这是给公子的礼物,请收下!”紫竹弯身奉上锦盒与礼单。她对向地位比自己低上许多的人行礼无半点不悦。如果没有父亲的无私接纳,她今天必须向这样的小妾拜倒叩首,以换取饱暖。人的一生际遇难测,所以她谨记父亲的教导:乱世之中,哪怕一乞丐,都有可能会成为万人之上的人物,因此对任何人都切切不可忘了尊重——也因为这样的处世作风,崔礼才得以一路顺畅的往上升而几乎无人贬损。
“多谢公主所赐!”丈夫感谢妻子赠送的礼物,此情此景大约只在皇家才有。
“公主与驸马是夫妻,何用言谢。”紫竹大方的编造公主从没说过的话,无一丝心虚。
“崔女官所言甚是。”
两方客套了一番,紫竹又再次施礼才潇洒离开。
“真是风采过人哪!她居然能与唐王面谈半个时辰!”赵氏感慨,若换了自己,早惊得语无伦次!她是驸马去年才收的妾,没见过公主以前,总是认为皇帝的女儿就是高贵些、打扮华丽些。可看到公主身边的人,容貌、气度都远在自己之上,不禁给生儿子的得意劲头上狠浇了一大盆凉水。
望向小妾的沮丧面容,身为皇家驸马的人明白了派紫竹来的目的——她,终究在乎啊!
回到馆舍,卫兵连忙来禀:唐王有请!
紫竹皱眉追问缘由,卫兵回想半天才道:“是哪为侍郎……哦!礼部的崔侍郎到了。”
然后,他瞠目结舌的见到紫竹像个孩童一般跑出门去。
“父亲!”紫竹本想扑进他怀中,但——
“女儿又长高不少,快赶上我了!”
是了,她的个头不适合依入父亲臂弯,何况有外人在场。但秀美菱唇边扬起的真心笑容,灿烂得看痴了一帮行伍男人们。原来一脸虚伪的崔女官,笑起来是这样……也太漂亮了些!
“来,见见我的得力助手们,他们几个都会讲回讫语和粟特语,孝德还懂梵语经文。”
“崔姑娘,在下徐孝德。我们在驿馆见过一面。”年轻俊雅的颀长男子先施礼,不掩喜悦之心情。
“是,崔某记得。”说她弹的琴太难过,还让她单身一人得多加小心。
紫竹以男儿礼相见,丝毫未觉察到父亲的用意。她的判断力被久别重逢的狂喜所蒙蔽,连不远处表情微妙的唐王都完全忽略。
那个被女人忽略的年轻皇子并没对崔家父女的失礼有所不满,他思考的是未来六尚的人选。崔家为博陵士族,皇家概不会与之通婚,但拉拢又是必须的。崔礼的继室娶错了人,总得用个女儿来弥补,不是吗?
只是,可惜了那耀眼如春阳的美丽笑容……
他只宠女人,但不会去爱。而她,值得上任何男子的正室之位!
回了苇泽关,见公主显然心情愉快,必定是早料到此行成果的,问也不问过程。
紫竹的一颗心也就放下。
一块用午膳时,平阳突然睁大眼瞅着得力属下。“紫竹,你今年十六了。”
“是。”紫竹不知她提这做什么。
“你也应晓得,民间女子满十五无嫁娶的,由宗族或官府代为礼聘。”
“……我知道。”提起这一桩,紫竹满心排斥。身边的人,如母亲贫困独居十年、老了还要担惊受怕,公主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只得戍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那么想必自己也落不到多好的下场。一般的女子听闻要嫁人,必是满心欢喜、满面娇羞,要不也是似懂非懂地人云亦云;而她,只觉嫁人就像被迫嚼下一块烂掉半边的姜,苦辣辛涩、腐败的味道久久不散。
平阳顿了会,“以前,我可以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大病一场后就觉世事难料。若我有个长短,你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