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同房,夫人看上去也不会献媚,与外传的恩宠全然不符。
可他溺爱继女!不但亲自教她念书写字、弹琴吹笛,还常用谁也不懂的番邦语言交谈。他才应该是受父亲重视、宠爱的孩子啊!
第一次见面,过于匆忙;第二次见面时,元英才真正地看清楚。
白皙精巧的小脸,杏形大眼在披肩乌发的映衬下格外传神;价值不菲的雕花金钏和鎏金丁香耳坠子,反倒成了她的附属饰品。而最引人目光的,是与稚龄不相称的沉静气息——他只在个别名门秀女身上能见到。
新的母亲对他不算太热络,也决非继室会有的冷淡。她只是尽可能的不捣出乱子而已,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扔他来和妹妹“玩”。
玩什么?他好笑。即使只有十四岁,他对前程已有定数:乱世之中,当然是大丈夫出人头地之时。父亲的文官之路他不是不尊重,只觉不适合自己的兴趣;从小擅长骑马舞枪,及长又勤学古今兵书战法,所有的老师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武将之才,而他也决心成为当世名将。
紫竹纳闷的看着短衣打扮的哥哥,穿着不伦不类的他在发呆?他是“哥哥”,没错啊!
“兄长?”
元英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妹子有些拘谨有礼得过分。女孩儿念书做甚!又不能出仕为官!“蜜儿,母亲让我来找你……”“玩”字实在说不出口,男子汉和小姑娘一起作啥?把玩针线还是挑选丝绸?“呃、最近看了哪些书——”实在是山穷水尽,找不着词儿。
紫竹不负所望地眼睛一亮,“我将先秦的一套竹简都译了出来,其中还有几篇快失传的法经!以前我总以为,始皇像史书说的那样不仁。其实……”
闷闷不乐的被拖进小小房间。里屋是紫竹的住处,外屋堆了满满的书、书、书!元英目瞪口呆地望着兴奋得走来走去的妹妹。女人爱读书?想成为当世之班昭?他又不是班孟坚!
“哥哥呀!……”又换成了哥哥,紫竹开始将他当作至亲的亲人,无所顾忌的大谈“先人”如何、如何。
从气跑最后一位先生以后,元英就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开始发作。可偏偏如果他拿恶作剧的法子来对付妹妹,不但会被父亲痛骂,还怕母亲的刀子招呼几下就不好受了。
看来当个哥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我的亲戚?”阿史娜大眼微微眯起,“长得什么样子?”
仆人惶恐的回想……“有、有一脸大胡子……”
哪个男人没胡子?!又不是宦官!阿史娜气得摇头,连汉人和回迄人都分不清的小老百姓!——她忘了不久以前,她也不过是个小老百姓。
气势汹汹地冲到大门口,阿史娜顿时愣住。即使有着一脸风尘和难看的胡子,眼前这个人……变成灰她也认得出!
“你——”
“我来找姓崔的讨回老婆。”高大健壮的男人,嗓音却出奇地清冷。
阿史娜大喝一声扑上前,在左右错愕的眼光下跳到男人的身上,又捶又拧又哭又笑。
紫竹接了仆人的急报,忙跑到前边,见母亲失态如此,立刻将她拖回地面。“有时进去讲,难道要在大门外待客吗?”
男人愣愣地看向紫竹,“阿史娜,这小丫头是我的还是姓崔的?”
阿史娜一巴掌打过去,“你混蛋!我再嫁才多久?!有本事生出这么大的女儿吗?”
男人很听话的挨打,任她发泄怒气。反正这种力道打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不痛不痒。
“你这死人!呜……”
紫竹与比她高了至少三个头的男人对望了会。
男人将她母亲抱在怀中安慰着、拍抚着。
紫竹面无表情的吩咐关上大门、送来水和食物。父亲随皇上御驾北巡,元英也不在家。他挑的时间很巧啊……
第一次见到母亲流露出强烈的感情,嬉笑怒骂、肆无忌惮,而不是多年来的冷漠、世故和讥诮。
那个人一定是她真心喜爱的人。
紫竹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已经过了十岁,是个半成人,也不能随便见陌生的男子。她受着最好的中原式教养,骨子里却是母系族人的真性情。
“您是阿娘前任的丈夫?”
小姑娘几岁?男人回忆着自己上战场的年纪。十岁?十一岁?不会再大了,可为何他有错觉,是在和快三十的命妇交谈。她有礼得不像个小孩。
“你叫什么?”他半蹲下和女儿平视。是他的女儿!高挺却不弯曲内钩的鼻梁像他,倔强不屈服的血性更像他!
“杜蜜儿,快叫爹。”阿史娜兴奋的向女儿介绍自己的“丈夫”,她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紫竹冷淡回答男人的问题,“鄙姓崔,名蜜儿,字紫竹。”
未及笄而有字?男人明白得感受到女儿显然对“崔”家很有感情,而对他大概只有淡漠与怨恨吧!他自嘲的笑笑,胡子有效的掩住轻微的苦涩。他们两个对对方都没什么感情,硬要掰个“血浓于水”也强人所难了些。“紫竹,好,崔安之起得很好。他现在会几种外邦语言哪?”
紫竹警戒的看他。
男人撇嘴,到底是崔家养了段日子,自己的女儿居然成了别人的女儿!“你愿意跟我们走,还是留在崔家?”这孩子很聪明,他选择直截了当。
紫竹既无助又伤心。母女到了崔家以后日渐疏远。母亲心里有别人她是知道的,可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硬是要她在生父和父亲之间选择。
“紫竹?!”一回家门立即接报的元英,匆忙寻来后院与高大的男子对上。“尔是何人?”将妹妹护到身后,他几乎拔剑相向。
紫竹拉拉他的袍带。“他是母亲的丈夫……我们都以为他战死了,可是他还活着……”
“杜蜜儿。”阿史娜从没想过女儿喜欢继父更胜过生父的事,但简单一考虑就知道女儿留在待她如己出的崔家是最好的去处。自己这口子死人生性漂泊不定,说不准哪天把女儿往某家人家一卖——不,是嫁——就走人。“阿娘是要和他走的,你留下吧。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回部落里去,你外公会收留你。”虽然结局是一样,但至少有个安稳的生活。
紫竹还是开不了口,只睁大眼,看向母亲、生父,最后选择躲如哥哥疼爱的怀抱中。
“小子,你叫什么?”
“崔元英。希望以后不会在沙场与您碰面。”高壮如熊、目光如炬的男子,腰间的阔剑应是饮过无数鲜血的利器——出于武人本能,他感受得到那柄剑的杀气。
“有趣的小子。记下了。等你老头回来,叫他写了休书给杜蜜儿保存着,我下回经过时会带走,顺便看看我女儿过得如何。”
不过一个时辰之中,紫竹的人生大起大落了一回。
他们还是走了,也许会如母亲所言、过着两个人的神仙日子,但她心知世道之混乱、民生之凋敝,即使她身处安全无虞、衣食不缺的崔府,也能隐隐嗅到不安的气息。据说出了京城就是盗贼四起、兵荒马乱。
他们只有两个人,又能幸福到哪里去?
“紫竹?紫竹?”元英见她久不回答,慌了神,几乎要找大夫来诊看。也难怪,对个孩子而言,夹在亲生父母和情深义重的……养父之间无以适从,好比被活生生劈成两瓣一般。
“哥哥呀……”紫竹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能力。伸出手圈住他的颈项……很温暖呢。眼泪慢慢流淌着,擦干了又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元英只安静的坐在椅上,任她埋在肩头痛泣,然后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啊!
这乱世……
元英不爱文,但好武。他十六岁就长得高大健壮,一柄铁胎长枪轮起来所向披靡。
但朝廷已无他可效力的地方。皇上去了江都,千万的北朝子民都被无情的抛弃。
崔礼无意中得罪了宇文一族,被扔到与突厥的边境当个名符其实的留守。
紫竹自然也是随着父兄离开越发绝望的京城。
哥哥常与一群自诩侠义的人来往,每天挂在嘴上的不是卫国勤王,而是建功立业——当然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
紫竹手里已经译出了大量失传的文书,可苦于无知音欣赏。有时她也换身少年打扮,帮着父亲处理使用外族语言的事情。但父亲从不让他抛头露面于壮丁与兵将的面前。他只淡道:“紫竹,外面混乱。你相貌俊俏,即使是男装也会被轻薄……甚至给掳了走。”
近日很不太平,负责镇守的将领也有异心。他崔礼,食君王之俸禄、当然应忠君王之江山。但他死没有关系,紫竹怎么办?儿子虽视她如手足般照顾,但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了;她其他的亲人就更不要说了,趁他不在时带人走,而且若他没弄错,那个人正在与朝廷为敌的军伍中……
“紫竹,爹请调去晋阳如何?”留守府里缺精通异族语言的人手,以对付时不时来犯的突厥兵马、和心怀了鬼胎而来觐见的使者。对他一名世袭大夫而言是屈就,但他已经落到了被六品郎将欺凌的地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爹,出了什么事?”紫竹的琥珀大眼中满是担忧。在她眼里,父亲永远是英俊斯文、如画中人,现在居然也流露出与街上流民相同的迷惘神色,怎叫她不心惊?!
“……若我没弄错,守将不久就要反了。”而他这个没用的文官会首当其冲的被杀。
“那回去向留守使君禀报?”
“也只有这个借口了。我们与元英会合去。”
小宅子里没有仆人,只有身兼数职的紫竹父女,唯一的一名仆人在卷了些东西以后逃跑。哥哥也常呆在太原城里,做什么她不大清楚。
“你去换平民男孩的衣服,我也换下,不然一路上别想走出十里地。”
糟到这地步了啊!紫竹像个当家主母般张罗细软食物,空空的小屋子里,翻出哥哥送她的薄刃——带上,哥哥不在,她必须像个儿子一样保护家人。
说是贼兵群盗,半是土匪,半是过不下去的百姓。若是风调雨顺、吃得饱饱的,哪个乐意当苛刻史官们笔下的贼盗?!
崔礼虽是文官,但平日常奉命四处奔走,也曾饱尝行路之艰辛。更何况,哪有大丈夫出门在外让自己的稚龄女儿照顾的道理?!
可紫竹才不管。她总觉得父亲应该是镇日宽袍大袖、气质超俗的弹琴写字,其他的如打理衣食住行,以及“招呼”素不相识的人——
两人都骑马,一路上免了很多拦路的麻烦:被马蹄踩几下不死也会受伤不轻。
但如果对方都是骑马的土匪,就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了。
浑浊的、腥臭的、贪婪的气息围绕着他们。
紫竹一时间没听进父亲和他们在交涉什么。然后就见到父亲将钱袋递上。几名打着“义军”的土匪在拿到钱以后,又盯上了俊俏的紫竹。
“好久没见到好货色了。大哥,可以拿这小哥补一补。”
“呼!会不会是个小娇娘扮的啊?剥开看看!”
崔礼大怒,“你们拿钱就好,何——”一柄刀架上他的脖子。
“再罗嗦一句就砍了你!”
紫竹在肮脏的手伸向自己前胸的时候,本能地抽出鞍袋里的短刀。刀是由精钢所制,极其锋利。青光一闪之下,是错愕后的惨叫。
土匪的右手被活生生斩去大半,鲜血喷洒到马上、地上和紫竹的衣服上。
其他三名匪徒呆了会立即反应过来,怒吼着挥刀向她杀来。
崔礼正要理论,被刀柄打中掉落马下。
拼了一条命,保个体面的死法。紫竹没多考虑性命或贞节之类,只凭印象中母亲与哥哥所教的格斗技巧。尽管技巧不错,可她终究力不如人。
“紫竹——”
谁在叫她?血遮住了视线,大概是头上受了伤,剧痛令她意识模糊——随后,天旋地转的滚落马鞍。
第 3 章
她死了吗?
紫竹突然睁开眼,才发觉原来叫醒自己的是哥哥忧心的呼唤声。
“哥哥?”声音很虚弱。她皱了皱眉,立刻痛得闭上眼喘息。脑袋疼、腰背疼,右手腕疼。
“紫竹,不要睁眼,你受伤了。”元英几乎急出了白头发。父亲和妹妹不过行个几百里,就碰上盗匪逞凶。而最令他们父子难过的是,居然让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来保护家里的男人!简直……可耻极了!
“崔姑娘的伤势已无大碍,只需休养些时日。不过,姑娘年纪轻轻,勇气实属可嘉!”
紫竹等一阵子的眩晕过去才微睁眼。“父亲呢?”
“父亲没事。只是受了惊吓。”他跌下马背时扭伤了脚,但和紫竹鲜血淋漓的惨状相比可是好得太多。也难怪自己的同行者对他居然有这样的妹妹啧啧称奇——可惜没胆子来提亲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