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将东方煜拖回成都「供奉」起来便已是极限,近期内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让自家楼主继续怠忽职守了。也就是说,若白冽予打算回擎云山庄,彼此暂分两地便是必然的结局了。
可在由莫叔那儿得到关于双炼及枯海诀的具体情报之前,犹有余悸的他却是说什么也不敢轻离东方煜身边的。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不外如是。
禁不住又一声长叹后,白冽予瞥了眼左手边如山般将成为垃圾的信函,终于暂时放弃了继续奋战的打算、起身出了书房。
夏末秋初,便已是华灯初上,九江的天候也仍带着几分褪不去的炎热。尽管以白冽予寒暑不侵的体质,还不至于因此而满头大汗,可迎着那略显燥热的阵阵薰风、本就有些烦躁的心绪却是不免又乱上了几分。
察觉到自身的状况,向来以冷静处事为第一要务的青年心中一凛,当下正待好生调息一番稳定心绪,不想一阵脚步声却于此时入了耳……直朝己奔来的熟悉跫音令无双容颜之上一抹淡笑勾起,但紧随而至的、那混杂在阵阵薰风间的浓烈脂粉香气,却令那方显露的笑意转瞬消逝无踪。
白冽予微微眯起了那双近月来迷倒太多人也吓倒太多人的幽眸,而在瞧见那由远而近、理所当然地张臂朝自己拥来的身影后,一个侧身轻轻巧巧地避了开。
而如此反应,自然大大出乎了来人——东方煜的意料之外。
「冽?」
没想到自己竟会扑了个空,犹自张着双臂的碧风楼楼主先是一阵错愕,却旋即因忆及了什么而猛地苍白了脸色,半是仓皇半是焦急地开了口:
「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陪他们喝了几杯就走了,绝对没——」
「我知道。」
不想那急切辩解的话语未完,便给青年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的三字打了断。二度出乎意料的反应让面对着的东方煜不由得为之一怔……他看了看彼此间微妙的距离,又看了看自个儿的衣着,而在片刻思量后、试探性地问:
「那……是香味?」
「……算是吧。」
而伴随着模棱两可的答案道出的,是今夜第四度的叹息。
白冽予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小题大作了。只是他心绪本就有些不稳,出来透透气又遇上吃花酒回来的情人,即便清楚对方已经用尽一切可能摆脱了脂粉堆温柔乡,胸口却仍起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不快。
若在平时,这样的情绪要平息也就是三两下的功夫;但此时、此刻,他已忙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和情人也有这「不知多少个时辰」未曾见到,自然对那一身的浓烈脂粉香难以忍受了——毕竟,那意味着曾有至少两名以上的女子以身紧紧贴在情人身畔。
只是他丢了个模糊的回答后便沉默不言,却是让另一头的东方煜彻底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他一方面想关切此刻明显情绪不稳的青年,一方面却又畏惧着衣上残留的香气会让情况更形恶劣——好在这样的僵持并没有延续太久的时间。但见前方伫立着的青年一个颔首,下一刻,如蒙大赦的碧风楼楼主已然一个大步上前,将情人的身子迎入了自个儿空置多时的胸怀之中。
「对不起,冽……」
他低声道,语音近乎呢喃:「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将半个醉红楼的歌妓和花魁都请到了府上,所以……」
所以才会一时不察地落入了那如今对他已算不上温柔乡的脂粉堆中;所以才会在试图摆脱那堆莺莺燕燕时不慎沾染了这一身浓烈的香气。
只是这些个解释的话语,却终究没能延续下去——因为清楚冽需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所以他最终只是收紧了环抱着对方的臂膀,然后俯身将头埋入青年侧颈、万般贪恋地嗅了嗅那份迥异于周身浓香的淡雅气息,而在感觉到怀中青年因而逸出的一声轻笑后,这些天同样应酬得身心俱疲的碧风楼楼主才松了口气地语气一转、问:
「话说回来,有什么令你烦心的事儿么?难得见你如此浮躁……莫非是冱羽他们……」
「不……只是给那堆无止境的垃圾磨光了耐性而已。」
听情人问起,白冽予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下却因入耳的「冱羽」二字不可免地升起了几分忧虑。
原因无他——截至今日,他都未曾得着来自师弟的只言片语。若非前些日子由京中传来的情报让他间接推论出了西门晔与冱羽尽皆平安的事实,只怕早已想方设法前往京中一探了。
说是情报,其实也就是江湖上差不多已人尽皆知的两个消息:一是西门阳推翻西门晔的处置突如其来地决意处死行云寨大当家泰山枪陆涛,并在行刑后将尸体悬挂于城门前暴尸七日「以儆效尤」;二是事发后不多时,刑部尚书于光磊便得着了一份「善意的提醒」,期望他能公开指责西门阳的举措,好令一位可敬的长者能在死后获得安息。于光磊照做了,而流影谷内部也紧随在后爆出了相当的抗议声浪。内外交攻下,西门阳暴尸七日的决定只好作废,而陆涛的尸身,也在次日得着了妥善的安葬。
白冽予不认为西门阳和陆涛之间有什么足以令其做出如此行为的私怨,在此情况下,这名作为海天门傀儡的「少谷主」之所以会下这等命令,显然便是受了「主子」的指使、意图借此引出某人了。
会需得让海天门设计引出,自然意味着冱羽直到陆涛之事时都仍安全无虑,只是因故未曾与山庄方面取得联系而已……有了这个推论,再加上海天门并未得偿所愿引君入彀、以及光磊方面得着的「善意提醒」与配合,事情的全貌自也一目了然——
冱羽救下了遇刺的西门晔,并因故隐遁——或许是西门晔受了伤,为躲避海天门而不得不为——不出,直到藏身月余后才让海天门摸到了行迹并使计相诱。
之所以会确认西门晔平安无事,除了「尸体」一直没被找到之外,便是因为海天门这次计谋功败垂成的事实了——以冱羽的性子,一旦知晓陆涛出事,就算清楚一切全是敌人的陷阱,他也必然会义无反顾地前去阻止。可陆涛死了,尸也暴了一日,应当现身的人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自然便意味着有某些外力阻止了冱羽的冲动。
例如西门晔。
若有西门晔在,那么后来光磊得着的「提醒」便也有了解释:流影谷中会真心在意陆涛的尸身如何处置、且有能耐在说服光磊后策动谷内予以「应和」的,也就只有心系冱羽的西门晔了。虽不知他是用了何种方式或管道在完全不暴露行踪的情况下做出这些安排,可事情至今未再起什么波澜,便代表着二人的性命至少在相关消息传回之时仍是无虞的。
只是这个结论虽然令白冽予大大松了口气,可思及陆涛在冱羽心底的重要性,本已放下的心自不免又悬了起……因之而起的沉默让时刻关注着情人的东方煜心下一紧,忙安慰般地轻拍了拍对方后背。
「放心吧。」
他柔声道,「他二人联手,比之你我虽仍犹有不及,却也不是景玄或西门阳能收拾的。先前你不也提过?说不定他们此刻也正往九江赶,打算与我们合流呢!」
「我知道。只是……」
思及海天门所用的那记毒招,白冽予眉间不由微结,「冱羽好不容易才平复行云寨被灭所受的打击,如今却又经此一折……」
「话虽如此,有西门晔在旁,总能多少安慰一二吧?你不也说冱羽对他颇为……呃、有心?」
「可你别忘了……行云寨之所以被灭、陆前辈之所以被擒,可全都是因为他。虽说西门晔无意置陆前辈于死地,却也多少有那么一分责任在……」
「那……你是担心冱羽会一时冲动做出傻事?」
「若是那样倒还好了……我更担心的,是冱羽会因此把一切都怪罪到自个儿身上。」
这天下间最了解凌冱羽性子的,自非将他一手带大的白冽予莫属了。「我师兄弟二人的境遇,想想还真有些相似。」
话下所指的,自然是昔年青龙之事了……明白这点、听出了情人言词中所蕴藏的自嘲与苦涩,东方煜微微一叹,足过了好半晌后,才道:
「至少,冱羽还有你,不是么?」
「嗯……」
而得着的,是青年依旧带着几分苦涩,却已坚定了许多的一应。
见情人心绪已然平稳许多,不想再让这样沉重的话题继续下去的碧风楼楼主索性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一转: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应该还未曾用膳吧?要不要一起到外边吃上一顿?」
「你不是才刚赴宴回来?」
「菜才上了三道,看到那副阵仗我就赶回来了,离『饱』字可还远得很。」
「可你我若一道出去,以眼下的形势,怕是连饭也吃不成了。」
「……这倒是。」
因而忆起了前些日子情人难得离庄时引发的骚动,本还有所冀盼的东方煜面色一时不禁有些铁青,「看来只能让外边酒楼做桌菜送过来了。」
若在平时,他搞不好还会央求厨艺精湛的青年做上一桌好菜让他饱饱口福;可冽如今已忙得要死要活,向来「爱妻」的他又岂有可能做出这等给对方添麻烦的要求?自也只能转而外求了。
只是见男人神情间隐有些沮丧,多少明白对方心思的青年心下不忍,正寻思着是否要出言应承主动接过担子,不想一道足音却于此时匆匆奔近……听出来人的身份,白冽予有些讶异地挑眉侧首,但见分部主事陈飞星有些尴尬地提步近前,一个拱手朝主子开了口:
「二庄主,有两位访客指名要见您,其中一位还带着山庄的客卿令牌……属下先让二位到内苑偏厅等着了。」
「客卿令牌……等等、难道是——」
入耳的词汇令白冽予先是一怔,而旋即因想起了什么而浑身一震,也顾不得交代什么便挣开情人的怀抱朝偏厅的方向直奔而去……同样明白过来的东方煜随即跟了上。不多时,内苑偏厅已至,两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亦随之映入了眼帘。
——之所以说似曾相识,自然是因为眼前的二人有所易容扮装的缘故了。但白冽予和东方煜都是眼力高明之辈,来者又无意隐瞒,要看穿眼前这对「爷孙」的表象自不是什么难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心心念念关切已久的西门晔和凌冱羽。
许是曾受了内伤的缘故,西门晔的气色虽不算差,面颊却已瘦削了少许……那冷峻眉眼间曾有的郁郁已然淡了许多,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浓得难以化开的忧心……与沉痛。
察觉这点、惦及自个儿先前曾有的忧虑,白冽予心下一跳,这才注意到往日总会兴奋地朝自个儿扑来的师弟至今仍无分毫动静……随着胸口几分称不上好的预感升起,目光本能地对向了如今做女子打扮的凌冱羽,而在看清那双仿若失了神的瞳眸后,霎时明白了一切。
那是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的眼神。
也是……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的痛。
即便万般祈求、即便万般不舍,可他的忧虑,还是成真了。
——多年来被他呵护着的师弟……在行云寨之事后,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甚至,更为深刻。
望着那张灵气尽失的容颜,白冽予只觉胸口一阵揪疼泛起,几个提步上前便想将师弟拥入怀中,却又在触及的前一刻逼自己收住了手。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
在这样自责与绝望的深渊里,任何安慰都难以平复那伤痕累累的心……比起温柔的言词或温暖,此刻的冱羽更需要的,是足以承载所有痛苦的目标。
行云寨之事时,白冽予曾尽可能让师弟避开了这条道,却不想时至今日,一切终仍是避无可避——
「冱羽。」
终于脱口了的一唤,音声却是出乎在场其他人意料之外的沉肃……他无视于一旁西门晔万般交杂的目光抬掌轻抚上了那张他从小看到大的清俊面容,然后强迫着那双茫然的眼瞳与己四目相接——
「看着我,冱羽。」
二次脱口的唤声已然添上了几分严厉,直对着师弟的眸光,亦同。「你是要把一切罪咎都揽到自个儿身上自己击垮自己,还是让所有必须付出代价的人尝到应有的报应?」
「师……兄……」
闻言,凌冱羽浑身剧颤,原有些迷离的目光逐渐凝聚,而在真正对上了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眸后,泪水瞬间溃决而出……瞧着如此,白冽予眸光一柔,这才双臂一张,将哭泣的师弟轻轻搂了住。
「放心吧。」
他轻声道,音调温柔中却又夹杂着一丝透骨的冰寒,「你会让他们尝到后悔的滋味的……一定……」
「师兄、师兄、师兄……」
感受着那熟悉的怀抱、听着那熟悉的嗓音,伴随着连串呼唤的,是凌冱羽已再无一丝压抑、几近声嘶力竭的恸哭……
【尾声】
大卫元丰四年夏,失踪月余之后,再次现身的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于九江一战成名,「宗师以下无敌」的头衔迅速传遍整个江湖,再衬上其不逊于西门晔的过人智谋和心计,擎云山庄一时之间声名大振,一度颓倾的势力亦因而得以彻底稳固。
同年秋初,遇刺后转而潜伏于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