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一字一顿,道:“我不想杀,不忍杀,但,我不能不杀!此等宫闱丑事,我决不能让它传出,既辱了我父亲声名,也辱了我赵家名声!现在,我已不是王爷,是皇帝!”
57
秦夕照寻了一匹快马,一路打马狂奔。难得有机会,不跑难不成还等死?对陆商阳他了解很深,若是陆商阳偏生想不通,自己这条命说不定真会送在他那个“义”字里。
勒住马,天下之大,我该何处容身?
一时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已习惯了陆商阳在身边的感觉。
突听得树林中轻微脚步声,兵剑响声,迅速掩来。一皱眉,又是什么事?今天真是多事啊。
从树林中出来的,是一群白衣男子,个个头上包着孝布。为首的是个满脸悲愤的粗豪汉子,手中持刀,喝道:“秦夕照!纳命来!”
秦夕照懒懒道:“你们又是谁?”
汉子喝道:“火云堡在你毒手下残存的弟子!血海深仇,我们找了你两年了!”
秦夕照一笑道:“你们这两年一直没找到我,算你们运气。”不欲跟他们纠缠,一提马缰,正要离开,忽然一个女子清脆声音在身后响起:“秦夕照,你这恶贼,今天总算是找到你了!”
秦夕照暗自皱眉,这又是哪钻出来的?回头看去,一群白衣女子,白纱蒙面,竟是云烟霏寒伶宫门下弟子。当日他逼死云烟霏,念及陆商阳情谊,派人将她尸体送回了寒伶宫。这下可好,无巧不巧地都找上门来了。
念及此,秦夕照不由得怀疑,究竟是这段时间自己跟陆商阳太过招摇,还是赵构有意把自己行踪通知自己仇家的?他让自己替他背血洗霹雳堂的罪过还不够,还要再杀面前这些人?想到陆商阳,打了个寒噤,不,无论如何不能再滥杀了,这些人杀也无益。打定了主意,我走为上计总可以吧,谅这些人也拦不住我。
他打定了主意,右手握了承影剑鞘,今日承影决不出鞘,我决不杀人。不想再面对一次陆商阳的狂怒,上次霹雳堂,总可以解释,这一次若再触怒他,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忽然发现,内心深处,还时时刻刻念着陆商阳,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粗豪汉子怒喝道:“秦夕照!还不下来受死!”
秦夕照笑道:“那要看你的本事如何了。你们学到雷霆几成本领了?”
汉子虎吼一声,挥刀砍上。众人一拥而上,秦夕照随手格开,不欲纠缠,震开几个人便想离开。
忽听身后一个如出谷黄莺般的声音,冷幽幽地道:“等一等,秦夕照。”
秦夕照浑身一僵,这个美却冷的声音,仿佛似曾相识。一瞬间,勾起了某些很遥远,也决不愿意触动的回忆。
回过头去,面前是个轻盈袅娜的白衣女子。她静静站在一群白衣女子中,服饰打扮都一模一样,却偏偏如鹤立鸡群般。
也许是因为她的风姿优美如非尘世中人,也许是因为她那双珍珠般的眸子。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却总觉得她是个倾国绝色。
女子的声音,如同滚珠碎玉:“你记起来了吗?你不会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十年,不短,却也不算长。”
秦夕照的脸色,慢慢发白。他的声音,似从喉咙硬挤出来:“逸含?”
女子眼中有怨毒的光射出:“不错,江逸含。”
秦夕照道:“你没死?”
江逸含冷冷道:“是没死,不过,比死更惨。你记得我的声音,还记得我的容貌吗?”
秦夕照勉强笑道:“当然记得。江逸含天姿国色,怎么可能忘?”
江逸含纵然狂笑道:“天姿国色?好,秦夕照,我今日就再让你看一眼我的天姿国色。”
撕开面纱,秦夕照顿时呆住。
这张脸,哪还是记忆中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简直是魔鬼般的容貌。
秦夕照只觉满嘴发苦,道:“是当年那场火……”
江逸含狂笑道:“你好狠!我们在一起十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你竟然狠得下心来!”
秦夕照头脑中一片空白,恍惚中似又回到那年,那个女孩倒在自己怀中,惊疑不止的眼神,满是不相信……不错,是自己杀了她。也许当年杀人没什么经验吧,她竟然没死,只是,被那场大火毁了脸。对她这种绝色而言,毁了容貌,确实比死还难过。她投入寒伶宫,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逸含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自远处传来:“你杀我,也就是怕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出身青楼还是小事,若是让人知道你是被这样调教成人的,你这一生才真是毁了……”
秦夕照神志一清,怒喝道:“住口!”
江逸含狂笑道:“我为什么要住口?我活了这么多年,只为了有一天想当着人说出来,你是怎么活出来的!我们受训时,你第一个碰的女人便是我,你还记不记得?当着人交欢,那是人受得了的吗?我们过这种日子过了多久?”
秦夕照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不,不要让我想起!不,逸含,不要再说了!
江逸含突然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在她本来扭曲的脸上现出来,更是让人发寒:“对了,我怎么忘了莫师傅了?莫师傅择人最严,我们十八个人,他唯独选中了你,授你他名动江湖的裂天旋。一旦有他护着你,别人就休想沾上你了……你运气可真是好啊,想想我们中间其他人,哪一个不是生不如死的……不对,不是运气,是你狐媚人的本事高!莫师傅一心恋着他过世的爱妻,我们再怎么勾引他他却不肯多看我们一眼,偏偏对你是青眼有加,你是怎么讨好他的?”
秦夕照脸如死灰,眼神恍惚,身子已摇摇欲坠。不,逸含,不要说了,我不要再想起!不要再说了!
江逸含冷笑道:“你知道吗,那夜你杀莫师傅,我是看到了的。”
秦夕照总算回了几分神智,道:“你看到了?!你为什么没说?”
江逸含惨笑道:“为什么?还能为什么?我喜欢你,你便是我当时地狱生活中的一线光。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杀他,但我至少明白让人知道是你杀了他,你也活不了。没想到,我害了的,却是我自己。
秦夕照脸如死灰,承影已横在她脖子上,道:“你再说一个字?”
江逸含冷笑道:“别看秦公子这副谪仙般的模样,脱了这身袍子,绝对比京城勾栏里的婊子还要淫荡……在他身上,也不知睡过多少男人了,那陆商阳是不是比其他人都厉害些,所以才让你这么晕头转向的?你没有告诉他,之前你被多少个男人压过?你就算再怎么逃,再怎么掩饰,也永远都是男人身体底下那个淫荡的玩物!”
秦夕照狂吼一声:“住口!”一串血珠洒过,江逸含已然人头落地。
一旁火云堡之人与寒伶宫众女子见他势如疯狂,都不由得退了几步。秦夕照环视四周,众人的脸上,眼中,都是极度的鄙夷和不屑。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剑的,只记得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自己的脸上,身上,都溅满了血。眼前,一切都是血红的。就仿佛,当年那场大火,让很久以后的自己,梦中还是那触目的红。
我以为可以烧尽一切,原来并没有。发生了的事情,是再怎么样也无法抹煞的。
当耳边的惨呼声归于平静之后,秦夕照眼前的血红方慢慢褪去。
身边,是遍地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秦夕照承影落在地上。再看江逸含,头与身子离得好远,脸上还带着那抹冷笑。
秦夕照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呕了出来。呕得连苦水都出来了。
我不要再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又杀了人,陆商阳若知道,绝不会原谅我的。
我又怎么能跟他说,我是为了我的秘密不泄露?即使他知道,也不会容许我杀人。
今日有一个江逸含,明日又会有谁?我就一直杀下去吗?!
突然听到身后有树枝被拨开的声音,秦夕照一凛,右手已伸到衣襟里握住银斧,慢慢转过身去。
是陆商阳。陆商阳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表情也没有了。很久很久以后,陆商阳慢慢从满地的尸体上移上视线,凝视着秦夕照的眼睛。
陆商阳的眼底,似有什么东西,泯灭了。“我本来是想对你说,你不要再逃离我身边了。我不杀你了。我不想去等那个虚无飘渺的来生。我只愿今生与你,不离不弃。我宁愿我什么也不曾看到,我宁愿相信你,霹雳堂不是你所为。只是……看来,我们只有等下辈子了。”
秦夕照手一松,银斧落到了地上。
噗地一声,水泡破了。
梦碎尽了。
我们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已发生的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58
又是黄沙漫漫,朔风如刀。
又是夕阳如血,鲜红似火。
秦夕照道:“又走回到这个地方了。”
陆商阳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凡事不过三。”
秦夕照淡然笑道:“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是否会不愿与我在临渊酒亭相逢?”
陆商阳眼望天空。苍穹浩渺,无边无际。
“再让我选择十次,百次,我还是会选择与你相逢,相识,相知。有了你,生命是另一种形式的完整。你让我明白,人世间还有另外一种情。我不后悔。”
“即使你愿意在杀我之后,永久承担无尽痛悔?”
“是。”
二人骑在马上,并肩而行。
“商阳,我想知道,人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
“……是吗?”
“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的你,对我处处设防,总是瞪着眼睛看我。仿佛不是你要杀我,而是我要杀你。”
“那天,也是这个时候吧。夕阳的光,是金红色的,与黄沙辉映,给你的身影也镀上了一层金色。我想,那种感觉,便是迷醉吧。那一瞬……我就醉了。”
“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你时,我究竟是何感觉。也许,那便是心动。”
“我记得,那个傍晚,在瘦西湖上,日影夕照,柳叶如丝。你对我说,要与我今生共度。我其实那时就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境,很快就会醒的。可是……似乎比我想像的,醒的还快。”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初识之夜,你为我弹琴吗?”
“当然记得,那夜我弹琴,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
“我也是,我想那夜,我是醉了。”
“我还记得,那夜我们喝的是很烈的,没掺水的酒。所以,你醉了,我也醉了。”
“不是因为酒,是因为你。因为你而醉。你笑得真美,你看着我笑时,眼里一点阴翳也没有。那么纯净,那么美。我为什么那么信任你,信任到我的一切都因你而毁灭的地步,只因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灵魂深处。”
“我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已看不清自己的心。”
“你是三秋之菊,孤标傲世。你是雪中寒梅,凌霜高洁。你是晓来枫叶,醉染霜林。你是逆风之鹰,浩渺苍穹。你是尘世舞蝶,蹁跹扑朔。你心高于天,你颠倒众生,你逆天而行,不惜天怒人怨,血海茫茫。你便是那血海之中,一缕天香。”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为什么你们都如此说我,我没有你们所想的完美。赵构如此说,佩裳如此说,你也如此说。”
“你并没真正意识到你灵魂深处的纯净,你让世俗的黑暗与血腥掩了你的高洁。我也罢,佩裳也罢,赵构也罢,都是爱你的人,我们看到你的真正灵魂。从见你第一眼,我便看到你的心。你为何只看到黑暗的一面,看不到有光的一面。”
“我从未求过谪仙境界,我绝不是水边洛神,也非姑射真人。我只是俗之又俗的一个俗人,要的也是最世俗的东西。名,利,权势,还被爱恨情仇所苦苦拘束。”
“……你一直如此想,所以,这便是今天的悲剧根源了。”
“……对不起。”
“如今还说什么对不起呢,一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只愿,时光可以停止。凝滞在我们最初相见那夜也罢,停滞在现在这一刻也罢。”
走到半山之上,秦夕照回头望去。
曾几何时,我也在这里,回头遥望。也是如此的景象,大漠孤烟直。苍凉,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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