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幅锦绣山河。
风静为,究竟什么意思?江去雁满腹疑云,他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不待江去雁发问,风静为已下了逐客令:“多恨少愁已经从永安河那边回来,我让他们等在你书房把具体情况说一说。你去吧。”说完,铺开了名册。
江去雁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门。
天好黑,没有一点星光。
是个残酷的夜晚。
三 云耶泥耶 生耶死耶
天蒙蒙亮,还不到五更。
风静为放下笔,再细细看了一遍。
然后,抬头看桌上烛火。一夜未眠的眼清如初雪冷如霜。
烛火已燃到尽头,将熄。最后一点火光在一泓烛泪里明明暗暗垂死挣扎。
微微一跳,极尽哀婉地折了一折,火光骤灭。
最后一跃的明亮映出风静为眼中清凄的决绝。
风静为静静地凝视着已经熄灭的火焰,余热未消,淌出了最后半滴烛泪。比任何一滴都要来得晶莹剔透。
风静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半滴烛泪一点一点地泛白,然后,很轻很清地唤了一声:“多恨—”
门应声而开,温柔地带进一缕晨寒,一段曦光。
一身黑衣的铁多恨抱拳躬身:“公子有什么吩咐?”
风静为阖眼:“帮我打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望了一眼闭目休憩的风静为,铁多恨走出书房。朝一同守侯了整夜的铁少愁微微点头,离开解忧居。
门,又轻轻地合上。
水气氤氲,白雾缭绕。
墨色长发散开漂在水面上,一寸一寸地湿黑。
上天也许真的很眷顾他。风静为漂亮得诡异的手绕过柔亮的长发,发黑如墨,指清如玉,煞是好看,好看得带了三分鬼气。
这些年,沙场用兵血海沉浮,先天心疾日重一日,但他从来没有倒下。多少无眠之夜一灯如豆几番绝境死地命悬一线,惊涛骇浪都是别人的,他依旧冷冷淡淡古井无波。
心疾者,切忌大悲大喜。
他知道。过去的二十个岁月,这句话听了不下千遍。所以,他心冷,他情淡。
不是心死。
但从离开名阳,离开那个拂梅一笑红颜一曲的女子,从汶水河畔青衣染血那一刻开始,他听到了心死的声音。
并不彻底。
一直到东野贺兰,掀开覆身白布,亲见那锁骨之下一点红痣,那一刻,心,终于彻底死去。
心,日甚一日地憔悴枯寂,而这容颜,却日甚一日地清绝人寰。
这样的自己,究竟是被上苍眷顾了还是被诅咒了?
朝阳还未升起,天边布满红云。霞映青衣恍若经年血迹染之不褪。
望着那一角青衣拐进宫墙深处,听到勤政殿远远传来的早朝钟声,铁多恨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风静为走进的不是琉檐璃瓦的皇宫深院,而是白骨残尸的血腥沙场。就象六年前被派到风静为身边开始,每次看他离开营帐赶赴战场的那种感觉。
“今日这霞似乎艳得过分了。”一旁的铁少愁望着天边,有些奇怪。
今日这霞委实艳得过分了。
朝霞燃烧着晚霞的绯红瑰丽,由东及西,一弧一弧蔓延灼烧出去,一弧一弧地吞噬掉残余不多的清碧蓝天。这霞,艳得浓重决绝而冰冷。
“霞明若此,天意不祥。”曲红颜望着那异乎寻常的云霞,冷冷说了八个字。
无香往窗外一探,“会有什么不祥呢?”
曲红颜垂首,折身,拂袖,却并不回答无香,而是望向寝居外一带屏风,笑如梅声如风:“既是故友相访,何不进来说话?”
无香一听便知来的是风静为。除了风静为,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如此一大清早点尘不惊地走进后妃寝宫。皇宫戒守之森严不是寻常可以想象的。然而风静为的出入自由却并非因为他那被冠以天下第一的武功,仅仅因为他是风静为。因为他是风静为,所以就算萧飒扬此刻还睡在凌华宫的床上,侍卫太监宫女都绝不敢阻拦一下。
天下第一人,可是萧飒扬在登基大典上亲口说出来的。
这样的人物,谁敢拦?
果然,青衣一转,正是名动天下的风静为。
他依旧清颜染雪眉目无情,一身青衣浅浅柳色微微新意。幽幽静静缓步而来,一分倦意二分冷清七分杀气,一步比一步浩瀚凌厉。
曲红颜清眸流转,玉颜含笑:“你身上可是那件青衣?”一边状似无意地一拂水袖,袖长及地,一股柔和内力稳住无香,硬生生止住她后倾的身形。
“是。”风静为在三尺三寸三分处站定,将左袖往外折了一折。
青衣袖底上绣了一枝梅花。丝绣用线比衣服本色略深一些,平常掩在袖内极难察觉。看得出来,刺绣的人很用心,绣工很精致,梅花的神韵也抓得极好。梅开五瓣花形疏离,这一折袖,碧色梅花压着雪色皓腕,凌寒傲气夺衣而出,甚至隐隐一段暗香浮动。
“当年为了这枝梅花,我在雪地里冻了两天一夜,就怕一不小心,花谢了去,再找不出更好的来。”曲红颜的声音很清澈,带点淡淡的怀念:“后来绣好了,我却故意不给你。等到雪融了梅谢了,再没有比这更美更清的梅花了,我才把衣服还给你。”
风静为只淡淡定定地看着曲红颜,并不言语。
曲红颜望了望那衣上寒梅,幽幽叹了一叹:“那时,你还问我为何绣出来的梅花竟也有梅花的香气。如今,你应该明白了吧?”
“自然是绣线的缘故了。”风静为还是往常冷淡无波的语气。
“不错,确实是绣线的缘故。当年我爱梅成痴,什么衣物都要染上梅香。又嫌寻常薰香薰不出真正清冷如雪的梅香来。若采梅置于衣内,香气三四日即散,不能经久。况且梅花只开在寒冬,其他三季去哪里寻来?想来想去,终叫我想出个法子来。冬季收了落梅以雪水酿之,至春分时取其清液调以初雨,至夏日再取清液调以荷露,及至秋分调以寒霜贮藏。到梅花再开时,开窖取其清液,便可得到极清极净的梅花酿,只有梅香而无酒气。若将丝线在其中浸上数日取出晾干,线上梅香就可以经久不散且清净如初了。”她缓缓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其实你当年就明白这缘故,却不点破,只夸我手巧,巧得可以绣出香气来。现在,你是不会这样说话,哄我开心了。”
风静为放下袖子,神情举止淡定如恒。心里却起起伏伏,乱了又乱。
从惊闻红颜弹指刹那相思开始,他就认定屏风后的女子必定就是早已在两年前死在东野贺兰的莫氏皇朝九公主莫音璇。要江去雁取来后宫名册只是为了确定她现在身份而已。一曲红颜,曲红颜,明显得完全是个陷阱,然而,自己还是来了。
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担心她会象凤挽天那样对萧氏不利而来杀她?还是想死在这个平生辜负最多的人手里以求解脱?还是——同归于尽——
风静为几乎要苦笑了。
因为天赋过人,再加上先天心疾,对于世间万物自己向来看得透彻看得冷淡,即使杀人染血,心依旧是平静的。只有她,可以搅乱古井之水激起一池涟漪。
棋盘街的横琴一问,茶亭中的拂梅一笑,东野贺兰的白衣染血,及至昨日红颜弹指刹那相思的惊魂重现,及至今日娓娓道来闲话当年,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历历数来在在心惊。
从汶水河畔青衣染血开始,他将她毁灭在记忆深处整整五年。攻破名阳流放边疆,她冷冷质问时,他几乎想不起曾经相识。
然后,他决意归隐山野,安静宁和的林泉余生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了。
这个时候,传来她死在东野贺兰的消息。
记忆的封印一下子解开了。
他赶到东野贺兰,走进军营妓帐,掀开覆身白布,撕开染血残衣,看到了锁骨下一点红痣。
那一刻,他冷静得预知了天崩地裂。
她死了,没有装殓,葬在东野贺兰的漫天风沙中。
关于她的记忆却死而复生,一点一点蚕食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当听到红颜宫传出“一曲红颜梦中死,红颜一曲死如梦”时,明知病势沉重不宜奔波,仍是决然出行,辗转千里毁了水云天,擒得凤挽天,为的不过是要逼她出来相见而已。及至楚云流身死,带走关于红颜宫的一切,他终于死心,相信她已不在人间。
然后,风静言封后,大月族发难,永安河泛滥,逼他不得不现身朝廷。
本来,一切也都将结束,他可以再次回到清源山,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却在此时听到了她的红颜一曲。
缘是孽缘,孽是情孽。
此时,她就在他身前三尺三寸三分,他却不能断定所为何来。
曲红颜宁宁定定地进了一尺一寸一分,凝视着风静为苍冷如雪的容颜,眸似秋烟:“我不恨你。”
风静为心中一震。
曲红颜再进一尺一寸一分:“我理解你的选择。天下与我,你选天下。换了我,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风静为再一震。
曲红颜再进一小步,微微仰首:“何况我至今没有破身,我怎会恨你。”她的声音依稀带着当年情在深处的温柔诱惑,微微垂眸,羽睫微微有些颤抖,覆下一抹阴影,映在清而弥清的绝世容颜上,魅而清,清而魅,荡人心魂。
风静为竟似不敢逼视那份清魅,退开半步。
叹息一声,曲红颜睁开眼,正欲嗔怪,“嘶——”一声,风静为右手探出五指如刀,已撕下曲红颜一截左袖。
玉臂之上果然一点殷红。
当年莫音璇曾提起,守宫砂点在左臂。如今,守宫砂仍在,难道说……
“如今信了吧?”曲红颜笑容婉转多情,仿佛还是当年煮雪沏茶弹轻论道的莫音璇:“所以我不恨你。”她逼近一步,挽住发髻的玉衩断开,青丝如瀑飞散,染着淡淡梅香的发丝幽幽微微地拂过风静为的脸颊。
“我不恨你。”曲红颜枕在风静为肩上,一字一字,如刀刻斧凿般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曲红颜靠过来时,风静为几乎是手足无措。当曲红颜将脸颊压在他清冷见骨的肩上时,风静为的心蓦然跳得很厉害,冰冷的疼痛再次钻心而入,一股腥甜又猛又烈地冲上喉头。他硬生生地抑住,他甚至不敢咽下去,怕震动到枕在肩头的曲红颜。指尖一寸一寸地冰冷僵硬。他甚至怀疑也许他早已全身僵硬了,不然,这噬心裂骨的疼痛早已令他跌坐在地。
曲红颜静静靠着,他静静立着。心跳得极快极乱,冰冷和疼痛一分一分地加剧。但他不在乎。一股细小却极炽烈的暖流温柔地从锁骨缓缓缓缓流进心口。
“我爱你啊——”曲红颜的声音幽幽微微,仿佛在做梦。
我——爱——你——啊—— 风静为的心骤然停跳一拍。噬心裂骨的疼痛荡然无存。每一寸肌肤都温暖柔软得好象初生。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舒适过。
得到她的宽恕已是此生奢望,然而她不仅不恨,甚至还爱着——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腥风血雨,在承受了这么多的背叛折磨之后——
她竟然还爱着——
风静为阖上眼,清泪就这么坠入曲红颜的如云秀发中,倏忽不见。惊艳人寰的笑一点一点绽放在倾绝天下的容颜上。
微微抬手,想要拥住这一生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痴情女子。
玉阙穴蓦然一痛。
曲红颜仰首,清绝烟尘的容颜冷冷含笑。
一切发生得迅如闪电,看在风静为眼里,却似乎是水墨山水,缓缓缓缓地晕开。
曲红颜仿佛用力挣开风静为微微的怀抱,“啪——”一声扑倒在地。青丝如墨纠缠着玉白的颈项,凌乱地拂落在雪白衣裙上。一截藕臂裸露在外,半压在身下。雪白的手腕上一道红痕,艳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萧飒扬站在风静为身后三尺。
身边还立着两名太监两名宫女。
风静为站得笔直,青衣卓绝。
曲红颜的功力远不如风静为。纵使她一击得中点住玉阙大穴,也不过是一时之功。当她冷冷含笑退开时,他自身真气自然流转解开穴道。甚至,可以自然反弹震开曲红颜。
然而,真气终究没有反弹。
气随心转,力顺气生。
那一瞬间,风静为突然明白今日所为何来。
萧飒扬脸色阴晴不定,慢慢走到风静为和曲红颜之间。
“先生,可以解释一下么?”声音低沉压抑了无限愤恨,死死盯住风静为的目光冰冷冰冷地燃烧着灼灼烈焰。表情诡异得可怕。
那种愤恨,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怨恨。
愤恨不会来得这样刻骨,这样幽深,这样绝望。
风静为只淡淡地立着,垂眸不语。宁定得仿佛面临的不是君主的滔天怒气,淡静得没有丝毫的不安尴尬,仿佛已经禅入清明,尘世俗物再也不能动其分毫。
“宫外的侍卫呢?”萧飒扬扬声厉喝。
“皇上,卑职在。”凌华宫的侍卫统领应声而入。看到眼前一幕,心中全然明了。
“风先生是何时进了这凌华宫的?”萧飒扬目光仍是胶在风静为清得几乎透明的脸上。
“皇上,卑职等没有看到风先生进来。”
“风先生现在就在凌华宫中,你们怎会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萧飒扬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