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这次禾有功,你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他没错,还是你始终不肯用自己的脚走出去?」克童不含表情地道。
须臾,荣可嘴角扯起难看的冷笑,仿似看破什么似的不住轻轻点着头,但眼神中却充满不甘和控诉,像在说:「你们喜欢玩什么把戏便玩吧!我不管了!」
目送着荣可庞大的身影离开会议室,与会者为刚才两卫督差点开打一幕心悸之余,亦疑惑地看着似胜利者的禾学序,脸上令人不解地浮现若有所失的神色。
***
禾,你忍着他一下,他跟卧底有很深感情,这一点请你谅解。
禾学序不断回忆着克童刚才在荣可走后跟他说的话,说实在的……这番话比荣可骂他的更令他生气。
这番话就好象暗示着,禾学序完全不明白直属警官和卧底之间的深厚感情。
相反,听荣可的怒斥,令他更觉痛快一点,他甚至希望荣可没被阻止,真能够向他挥拳……他知道这是自己刻下的心理特质作祟,那种心理特质名为——内疚。
一年之内就死了六个卧底,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他本来就觉得有志成为卫警的卧底们,就算为桃源的公民牺牲了也理所当然,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当第一个殉职报告出现,他的心就穿了个洞。
「卫督。」
「情况怎样?」
「那边有两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尸首。」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走近,看见了那张十四个小时前才跟自己汇报着的脸。
当禾学序开始后悔让别人的生命作为自己的赌注时,他已无力挽回一发不可收拾的不幸,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的卧底的尸首,一具一具陆续呈现眼前。
「如果没有派出卧底……」这险些令精神崩溃的一句,盘据在禾学序的脑海。
然而,无力挽回的一切又该如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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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碎了酒杯,右手指缝间汨汨流出的不知是红酒还是鲜血,被热泪模糊了眼睛的禾学序已经分辨不出了。
澄六牙,你不可以离开我……
彻底的后悔,令他不再愿意看见生命在自己的失误中流逝,尤其……他一开始便格外在意的这个……犹如上天故意独遗下他的最后一个少年卧底——澄六牙。
由不想失去,直到不能失去……都是他。
***
在「美丽新世界」顶楼之内,灯光昏暗到令人窒息。
单手看着复制文件的禾学序,专注的表情在低迷的能见度中,特别容易俘虏澄六牙的目光。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资料,上级很欣赏,」禾学序看澄六牙一眼,「干得好。」
「嗯。」从咽喉中应了个音,澄六牙忙不迭垂下头,避开禾学序的目光。
不以为然的禾学序继续埋首手上的文件,澄六牙偷偷望一眼若无其事的他,心中不禁纳闷。
觉得尴尬的只有我吗?
澄六牙不着痕迹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由禾学序的气息闯入顶楼起,澄六牙的呼吸就变得不正常……脑袋不住的……忆起上回在同一个空间拥着对方的事,甚至胸口也有了对方还在怀中的幻觉……
糟了……
想起了那个情景,澄六牙的心跳又不受指挥了。他现在亟欲一根香烟,就是只叼在嘴边不点燃也可,然而他瞧见禾学序那没事人一样的脸,又扯不下脸来表现自己很在意、对那回事很生涩的样子。
这边澄六牙仿佛全身被什么嚙咬着,那边禾学序却对手中仅白纸黑字的文件投入到不能自己,一时忘了……连本来谨慎地藏在裤袋的右手也掏了出来翻文件。
「搞什么!?怎么你的手受伤了?」
澄六牙的反应快得让人以为他早已知道,只等禾学序把手掏出来。
这下才知「东窗事发」的禾学序,蹙上的剑眉流露了那「还是给你发现了」的不甘。
「紧张什么?我是卫警,受点伤有什么好诧异的。」禾学序一脸无奈。
「你是卫督耶!」澄六牙理直气壮地抄起禾学序的右手,放在眼底仔细视察着伤势,「你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吹冷气就好了!要受伤领勋的是我,你抢什么!?」
被对方隔着纱布的接触和说话摇撼了一下,摇得让禾学序心头种的那棵树也被摇落了几片叶。
「你自己小心就好了,少担心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禾学序竟然不抽回自己的手。
澄六牙闻言,抿抿唇,抬头正视着上司,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我就是担心你,我担心到都不知怎样才好了!」
说罢,连澄六牙也不敢相信自己说得出口的温柔,更何况……呆着的禾学序。
瞬间,对视的两人像被石化一样,一动不动,只剩下两双异色眼睛互相重叠着、浮动着的波光,暧昧不清、晦暗不明的气氛由如锁紧扣的目光蔓延……
奇迹一般的温馨,竟由这次碰头开始发生。
第二章
和平世界历564年
现在回想起,一年前就像是上天故意为了独遗下一个而杀掉其它人一样,派出的七个卧底,就只有澄六牙留下来,一直到现在……几近是奇迹一般的活下来,踏进第二年的卧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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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牙,想不想去新开张的迪斯科看看啊?」沙腾又一贯的衣着光鲜地出现。
「直哥今早说的那间吗?喏,平日待在这儿『城联』的人还不够多吗?去迪斯科也要挑自家的。」澄六牙把只剩半罐的啤酒一饮而尽。
「什么嘛!到自家的地方可以玩得疯狂点嘛。」
「你平常也……」
「喂?你怎么啦?」沙腾伸手在说到一半的澄六牙面前摆了摆,可是此刻的他却像透明了一样,完全得不到澄六牙的注意。
只见,澄六牙盯着电视屏幕的蓝瞳瞋圆着,可是他刻下的视野却缩窄到只剩萤光幕上的画面。
「……卫警立允哲虽殉职,但拯救人质行动依然失败,两男一女的人质伤重死亡,且三十一岁疑犯仍在逃,卫警有关部门呼吁市民……
***
他为什么要走到桃源?他还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澄六牙正在途上,祈祷会碰上答案。
结果他碰上的,却是立允哲。
「你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澄六牙就告诉了他,闻言,立允哲睁大了眼。
「在知道为什么要来前,你就已经来到了。」
「嗯。」
「很羡慕啊……」
「你说什么?」
「有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两种人很厉害,一种是很动迅速的人,一种是止不动的人,你的行动力比你脑袋的思想还要快,就是前者了,所以很厉害。」
「那你是哪一种?」
「我两种都不是……我在家乡时,犹豫了很久,又蠢蠢欲动了很久,才成功出发来这里啊!」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问得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花了两个月去考虑啊!」
立允哲朝澄六牙笑一个:
「我要——成为桃源最伟大的卫警!」
……
掀开沉甸甸的窗帷,澄六牙跟前的落地大玻璃窗外,是一片美如梦幻的霓红灯夜景。天然的黑夜该是寂静如死一般的,只有人造的夜幕才会如此星光灿烂又喧嚣繁荣,但那是靠一条电线来维持的璀璨,脆弱得不堪一击。对澄六牙来说,这更只是纯粹的美丽——除了美丽,就不可能再有别的,纯粹到多余。
他真想天降一场硫酸雨,毁掉这多余的一切。
反正这个外表华丽得快要枯萎的都市,并没有好好保护它美善的心脏——它虔诚的守护者。
「勒……」
攥紧的拳头把窗帷掐成一团,在静谧中发出益见静谧的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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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牙。」
拳头倏地放松,澄六牙拧起眉回头:
「你何时进来的?」
不知何时走进「光明未来饭店」1346号房的禾学序,站在距离澄六牙五、六步的地方,一动不动。
「刚进来,是你太入神了。」
「是你没有脚步声。」
澄六牙闹别扭一般回过头去,禾学序感到不妥当。后者谨慎地把前方的椅子拉近就坐,盯着澄六牙高颀的背影。
「你不想说话吗?」
「我没有事要汇报!我什么也查不到,不满就辞退我吧!」
「……你没事想问我吗?」
澄六牙随即回头,颜色仿佛加深了蓝瞳瞅着古井无波的绿眸,但依然不发一语。
「真的没事要问?」
「……你知不知道,最近那个殉职卫警的事……」澄六牙又重新拉上了窗帷,整间双人房是密室一样。
他气的是为了这个……
禾学序凝望着澄六牙盘留在窗帷上的目光,心头隐隐涌着一股难言的情感。
「他可以以国旗盖榕,该区局长会亲自在葬礼上向他鞠躬。」
听到对方在这里打住,澄六牙的神经跳了一下。
「那他可否葬在伟园?」那个多多少少能慰藉殉职灵魂的荣誉墓园。
禾学序望了澄六牙如凶刀的眼神一下,压着声线道:「可以安葬二十年。」
「二十年?!」
让蚊声如雷的沉默过后,澄六牙冷笑出口。
「嘿嘿……真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二十年啊!」
「六牙,立允哲虽然牺牲,但并没有对整个行动造成任何帮助,这程度的嘉许,是适当的……呃!六牙!」
「禾学序!」
澄六牙双手揪起了禾学序的衣领,一对嵌满血丝的蓝眼精跟震恐的绿眸子正面交锋。
「你说这是适当的嘉许?!那么最不适当的……大概是立允哲衷心希望保护这个桃源的热诚吧!他不期许回报的为这个腐败的都市付出,结果这都市居然也是顺理成章不给他任何回报!禾学序,连你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听到连名带姓的质问,禾学序有点惊醒。他并没有挣扎,反而深深看进澄六牙的瞳孔。
「六牙,别把你私人感情混入这事上,这非旦是制度的问题,而且行动失败的殉职者也能有一级风光大葬的话,对于牺牲自己而帮助行动成功的殉职卫警,又公平吗?」
「废话!」澄六牙应声把禾学序摔回椅子上,「竟然用功绩来衡量一个人的生命?那请你马上批准我去杀掉路边没有贡献的乞丐!」
「……我不是……」禾学序刚好撞上椅背的腰椎,疼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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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未能出口挽留,他只能眼巴巴看着怒气冲天的澄六牙向房门一步一跺的走去,当他绝望地闭上眼眸,不远处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卫警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奋战不懈?他们到底还能为什么而勇往直前?……他们不要求自己爱的也爱自己,他们只希望所爱的知道自己正爱着她!禾学序,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明白。」
你明白吗?立允哲什么也不曾奢求,他只希望大家知道,他是真心的爱着她——「桃源」!
啪!
直到门被悲愤的甩上,禾学序也说不出一个字。
腰椎的疼痛,不知为什么良久也没喊轻下来,也许是澄六牙的愤怒不容许它复原。
禾学序伸手掩着耳,不能忘记刚才澄六牙那番严厉的责备……不过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悲鸣。
澄六牙在残忍的漩涡中迷失了,他不仅是心痛着桃源的卫警,他亦把自己重叠了上去。
无论是立允哲还是他,都是一个单恋者,不断付出一切去爱,不断的、不断的……直至连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再付出什么。
不幸地……他们单恋的是一个国家,而卧底的感情就更要将之藏到地底深处。
正因此,澄六牙的责备才会显得那么刻骨铭心的凄厉。
禾学序一直都知道,澄六牙的心理由当上卧底的一天就承受着畸形的压力,连睡眠也要演着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正常……如果不是依赖着十五岁的他那对桃源的使命感,那是什么来维持着他的生命呢?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只是以为自己所做的都值得,才会勇敢地肩负起一切,忍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的生活,可是……经年累月的压力,这份成果远在消失点外的工作,始终令他起了疑惑,疑惑到底这是「长线成果」,还是「没有成果」。恰巧立允哲这事,把心底里一层层加厚的沉淀物都翻出来。
他不住在漩涡中悲鸣、求救,禾学序却伸不出自己的手,抓不住对方的肩。因为……作为一手把这位少年带进如此困局的人,他根本没有立场。
禾学序,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明白。
他在求救,他在撕心裂肺的向禾学序求救……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明白……
禾学序咬紧牙,腰际的痛楚越来越明显……
***
居住在不夜区的澄六牙,一直睁眼到天亮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