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青勾起伤心事,只落泪涟涟,听韩紫骁道:“如今云开月明,你也莫要伤心了,今后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云英嫂子亲手做桌好菜,我们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听他这话,挂着泪抬起头来,“韩大哥娶了云英姐为妻?”
韩紫骁点点头,竟微红了脸,喻青见他这样的豪勇男子也有这般儿女情态,不由轻笑出来。
殿内皇帝与毓清继续说话,毓清为属下向皇帝一一请功,说到喻青时,道想将他荐至户部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库亏空的案子细查下去,户部会有些人事变动,到时拿他补上也算才尽其用。”
“豫州?儿臣刚刚回京,尚未听闻。”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库银,汴梁太守苏瑾谦知情不报,俱已批了斩立决了。”
毓清听见苏瑾谦的名字,心中惊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监河,因此多问了一句,不想真问出事来。
“苏瑾谦一向廉政爱民,儿臣觉得,他是否无故受了牵连?”
皇帝闻言一笑,“苏瑾谦的名声已传至我儿耳中了么?怕是方杜若对你言讲的吧?”
毓清点头称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极长的折子为苏瑾谦开解,看来两人素日交情不错。”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恶臣子结党,以是没有回话。
皇帝叫将方杜若的折子拿给毓清,毓清从前到后匆匆看完,道:“苏瑾谦治守汴梁多年,广有政绩,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银凭的是信誉威望,并无强迫手段,又全是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并未截流一分半毫,纵使有错,罪不至死。何况汴梁百姓如今正联名上书为他请命,父皇可否宽限几日,待百姓书至,再加定夺?”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库亏空,他向富商的借贷如何还上,信誉威望能变出银子么?即便宋新儒真从州府兑银给他,那银子也必是从豫州其它郡县搜刮来的,你只道他对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却不见他不顾它郡百姓的死活么?”
“宋新儒私吞库银,苏瑾谦并不知情,这折子上说宋新儒对他言讲只是周转不灵,开春必能充平,若无这桩许诺,苏瑾谦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焉敢借下四万八千两债务。”
“他不知情?”皇帝看着自己的六儿子笑了笑,“他不知情,为何起初想为宋新儒顶罪?若宋新儒本来无罪,他又顶些什么?”
毓清无言以答,皇帝续道:“若论行军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们没一个及得上你,若论政务,你却要多向你三哥学些。我将方杜若的折子给毓疏看了,你道他说些什么?”
“儿臣不知。”
“他说杀不杀宋新儒原是小事,苏瑾谦却是不能不杀。”
毓清不解,只睁大了一双水色的眸子望着皇帝。
“苏瑾谦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这样的好人为何回护宋新儒那样的坏人,你想过没有?”
“宋新儒于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声,“当年苏瑾谦高中进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这座主门生之谊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开科取士,为的是谋取治国贤才,如今却成了官员士子们网罗关系的手段。主考同知个个将天恩视为己恩,将国士视为家臣,登科进士只知谢座主结同年,不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我朝已历几世,科举朋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还知不知道这国家是谁的国家,天下谁的天下!”
毓清平日只知带兵习武,或是仔细打点与皇家兄弟们的关系,这些朝堂上的利害牵扯从未想得如此深透,此刻只是垂目不语。
“这些道理你三哥很是懂得,他向寡人道,苏瑾谦劝富赈贫,即便来日无钱还贷,亦算情有可原,这只知有恩师不知有天子的大罪才是必斩的因由。明旨杀了他,以一儆百,科举朋党必然有所收敛,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将他视为知恩图报的楷模了。”
毓清明白天理大过人情,毓疏的主张字字切中要害,纵然苏瑾谦的做法再怎样无可指摘,这份动机在此,已经注定保不住性命了。思至此处,毓清向皇帝言道:“此番儿臣得胜回来,旁的封赐通通不要,只求父皇赐苏瑾谦一具全尸,也算父皇体他多年政绩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犹豫片刻,道:“你说得亦有道理,寡人也怕贸然斩他,难平汴梁民意。只是朱批已发两日,此时再改,怕来不及了。”
毓清起身言道:“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儿臣的战马千里良驹,儿臣亲去传旨,必定赶得上的!”
皇帝闻言皱起眉头,“你征战数月刚刚回京,这般劳筋动骨为了哪个?”
毓清只跪下言道:“恳请父皇下旨!”
皇帝虽觉得毓清这番决断有些荒唐,无奈实是疼他,加上他宁边归来立下大功,此时不想拂他的意,唯有点头应允。
行刑当日天色阴沉,至午浓云不散。方杜若命小粳备下一壶陈酿,几碟精肴,向府牢为苏瑾谦压行。入得牢中挚友相见,双双落下泪来,小粳在一边陪出许多眼泪,哽咽道:“我家主子喝不得酒,我替主子先敬苏大人几杯。”
苏瑾谦忍了眼泪,举杯道:“苏某一介罪人,粳小哥莫再叫什么大人了。方大人与粳小哥这份心意,苏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还了。”
小粳憋嘴又哭,胡乱饮了几杯,又劝苏瑾谦吃菜。方杜若在一旁不断垂泪,小粳道:“主子莫要再哭了,主子这般哭,苏大人走得也不痛快。”
方杜若强笑言道:“是我不通事理。苏兄一世为人善良纯正,死后必往极乐净土,杜若回京之后定请白马寺高僧为苏兄往生超度。”
苏瑾谦笑道:“方大人果是修佛之人,苏某却不信这些生死因果,只请方大人往后清明忌日为苏某抚笛一曲,苏某泉下有知,也便瞑目了。”
方杜若只觉心痛难当,唯有强自忍泪,点头应承。
午时二刻,监斩官向牢内提人,苏瑾谦镣铐加身上了囚车,一路行过州府主街,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他为官的声名,一一面露愁色,更有自汴梁赶来的百姓,个个在囚车两侧跪倒,沿路哭声不绝。刑场周围早已被汴梁百姓围满,见苏瑾谦下得车来行至斩墩前跪定,纷纷失声痛哭,呼冤叫屈之声凄恻震天。监斩官见民情激动,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事来,眼见时辰将至,不愿再等下去,抽出令牌掷于地上喝道:“行刑!”
百姓哭得越发凄惨,纷纷向刑场中央挤去。刽子手不敢耽搁,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喷涌。方杜若不忍再看,只闭目垂泪,几乎咬碎牙床。忽听围观百姓一阵惊呼,睁眼再去看时,银衣少年骑着白马跃过人群,蹄溅鲜血,看见地上的首级,生生怔在场中。
瞬息不停鞭马狂奔,终是晚了一步。毓清越过淤满鲜血的刑场望着面色惨白的方杜若,嘴唇动了动,低低唤他的名字出来。
第四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绿衣歌女柔曼曼持着红牙板,浅吟低唱。锦服的恩客懒懒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轻轻叩着拍子,待一曲终了,拊掌言道:“分别月余,绿娘子的歌艺又有长进,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转,娇笑道:“知道越爷爱听奴家唱曲,越爷这些日子不来,奴家想得厉害,苦练来着,心道等越爷再来,定要用曲子将越爷拴住了,免得越爷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叫奴家将心肝都想碎了。”
越临川扯了她的手腕拉进怀里一阵乱亲,“瞧瞧瞧瞧,慢说歌喉越发可人了,这小嘴也越发甜腻起来,如此下去,若爱死了我,哪个再来疼你?”
绿蕊只笑得浑身轻颤,伸手解他的衣物,两人拉扯调笑之间,忽听房门一响,一个男声在门外冷冷道:“越临川可在里面?出来相见。”
越临川心中一惊,推开绿蕊猛地坐起来。绿蕊见他面色古怪,知道门外的人与他有些瓜葛,令他不好直接回话,于是径自开口道:“门外是哪个泼皮,恁地不通事理,人家夫妻在床上玩耍,你是想进来看看怎的?”
绿蕊在青楼混迹多年,早听出门外之人是那从不进窑馆的所谓君子,以是用了正经的妓女口吻答他,望他无趣羞惭,罢休离开。门外果然没了动静,越临川拧着眉毛低着头,一张面孔时青时白,阴晴不定,一忽儿门口道:“我在这凝芳楼外等你,玩耍够了就出来见我,你早朝之前总要回家换官服吧?”说罢脚步响起,那人转身离开。
绿蕊重又偎进越临川怀里,道:“这是哪个?与越爷有过节?竟追到这里来。”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笑,一双眼睛却空茫茫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蕊凑过去把弄他,又舔他的耳垂,越临川将她轻推开,道:“我今天刚回来,身上乏得很,你陪我先睡一会。”说着裹了被子躺下。绿蕊知道他是被那人败了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随他躺下,将整个身子偎了过去。
似这般不知躺了多久,蜡烛也燃尽了,绿蕊正待沉沉睡去,却听见越临川披衣起身,她朦朦胧胧向越临川问道:“这深更半夜冷风刮着,越爷往哪里去?”
越临川匆匆穿戴衣物,道:“明日要向衙门述职,我刚想起还有几条档案尚未准备妥当,这就家去了。”
绿蕊是聪明女子,也知道不再问下去,只披衣道:“奴家送越爷下去。”
“不必了,天还早,你再睡吧,恩银我结在柜上。”
绿蕊看他匆匆出去,躺下咬起被角,闷出几滴眼泪来。
越临川出得楼外,见那人果真正在门对面的墙下站着。花街不夜,人流灯火在他身前来来去去,浪语谑笑不绝于耳,他却只是袖着手垂着头等,背挺得笔直,全像身处别方世界一般。
越临川走上前去,作揖问道:“陆师傅有何指教,学生听着。”
陆妙谙微愣一下,抬头见他,皱起眉头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傅,堂堂大理寺少卿,司掌法典狱令,甫回京城,一不参驾,二不述职,夜宿青楼,成何体统!”
“陆师傅不说,又有哪个知道学生已经回来了。学生还没问过陆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陆妙谙转开眼睛,只道:“今日去你家中,见你行李到了,问了下人,竟说你大约在此,便寻了来。”
“陆师傅是第一次到花街来吧?学生带你周游周游?”
陆妙谙气得紧抿嘴唇,越临川道:“此处人多口杂,两个朝廷大员站在这里争吵,传扬出去总不好看,陆师傅不怕,学生还怕呢。”
陆妙谙又气又恼,甩手便走,一路生着闷气,避开人流七转八绕,走了不知多久,猛然停下时,却已是黑漆漆的巷子。陆妙谙转回头去,明晃晃的花街在巷口露出几许亮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裹在光里慢慢踱了过来。
陆妙谙叹了口气,转身向他走过去,巷子狭窄,他要走回街上,须得越临川转身先走或是让开,行至面对面,越临川停下脚步,退也不退让也不让,只是一味看过来,背着光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陆妙谙等得不耐,伸手推他,却被他抓住胳膊往前拽了一下,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这是做什么!都这么大了,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这是凝芳楼的后门,姐儿们传这里闹鬼,平素从不过来,你不嚷嚷便没人看见。”
陆妙谙只好低了声音,道:“这又是怎么了?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越家祖上对陆家有恩,两家代代多有往来。陆妙谙成名甚早,十七岁得中状元,之前之后都帮越家子侄带过些课程,以是越临川称他师傅。越临川在越氏宗家排名最小,母亲原是歌女,生子之后被接进府内,却从来没得过半个名分,早早死去。因越临川出身低贱,其余兄弟姐妹皆将他视为欺侮的玩意,越老爷亦从不将这个儿子放在眼中,甚至不让他进入家学。那日陆妙谙正在讲习《大学》,错眼看见窗外有个小小身影,陆妙谙一走过去,那孩子便跑开,过些时候再悄悄过来,终有一次陆妙谙脚下快了一步,伸手出窗抓住那孩子的衣领,逮个正着。
那六七岁的孩子吓得浑身发颤,一双漂亮的眼睛怀着极深的恐惧看过来,陆妙谙原本全无恶意,见他吓成这个样子,连忙柔声安慰,又问别的孩子这个是谁。越家的长子随便答了几句,陆妙谙大致懂了意思,便问越临川躲在窗外可是为了听课。越临川怯怯地点了头,陆妙谙笑道:“既想听课,何必蹲在窗下,直接进来坐着便好。”
后来这句话,越临川一直一字不差地记着。
第二日越临川早早到了课堂,越家的其余子弟见他进来,一片嘲弄之声。他的三哥拿毛笔蘸了墨汁向他眼睛上画,“瞧这狐媚的一双吊稍眼,全与你娘一模一样,既然这般像个下贱的戏子,三哥给你画上脸,你给我们唱上一曲正好……”
越临川低头闭着眼睛,既不躲开也不回嘴,只默默忍着。余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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