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们纷纷起身离席,颤颤巍巍辞了出去,一时几案移位,杯盘乱响。毓宁走到皇帝身前躬身说:“父皇受惊了,孩儿扶父皇回宫休息,今日之事孩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罢伸手去扶。不想皇帝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刑部归毓疏监管,你们兄弟好生商量着如何查办,定要给寡人一个交代!”言毕由韩紫骁扶着向后宫去了。
毓宁愣在堂下,片刻之后回身望向皇子席上他的诸位弟弟。三皇子毓疏神色郁虑,隔着煌煌大殿,远远向他望来。
“新年刚过,你又要走?”丞相史渊看着灰衫青年在堂前坐下,缓声问道。
方杜若明白史渊所虑何事,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道:“东河河堤年前并未整修完结,开春之后,凌汛接连春汛,事关水火,怠慢不得。加上春耕将至,黄河沿省的水利也需查验,国计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总不如自去放心。”
史渊轻叹一声,“水火之事固大,朝中政局如今一样势如水火,你这一走,为师徒然少去一条臂膀。”
“学生不肖,令老师为难了。只是如今皇上年迈,朝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皆思自保无暇他顾,百姓之事,学生不做便无人去做了。老师一生忧国忧民,学生知道老师必会体谅的。”
史渊苦笑道:“你这样说,为师又能再说些什么。多事之秋,你能离此是非之地,也是好事。”
“学生——”
“为民奔命是你的本心,为师自然知道;官场浑浊,你不愿泥足深陷,为师也明白。身为工部次官,生涯大半耽在工地自是应该,做到你这般程度,若说不是大隐于朝,也是假的。”
方杜若见史渊说破,也不再辩解,只郁声说道:“元旦宫中之事已过十余日,学生至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如若家父不曾隐居,那上首第一必是家父的位置,每每思及此处,学生大幸之余仍存大骇。佛曰世事无常,生死尚无定数,进退荣辱更是身外浮云,学生只愿有生之年为百姓分忧,做些实事,至于旁的,学生实是无力去管。”
“并非无力,不过无心罢了。你与你爹倒真是一样的脾性。”
方杜若垂头笑了笑,又听史渊问他:“如你这般自能撇个干净,但六殿下身为龙种,血脉所致,撇不了也躲不去,他的事你也无心管么?”
方杜若闻言,落笑不语。
史渊心知事涉皇子,话也的确不能再说下去了,想想又问:“你既然要走,为师就现在问你,谋刺之事,依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能在御酒中下毒,必是宫中人。”
“任谁都会如此想。如今刑部提了光禄寺卿顾弘之去,三司会审已近半月,未查出半点眉目,皇上催得急,太子殿下那里一筹莫展,为师也不知道该如何为殿下分忧。”
顾弘之与方杜若同期举仕,颇有私交。宫中筵席出事,光禄寺卿难逃干系,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谊,心中悲苦,听见史渊话有所指,沉吟片刻谨慎言道:“如今皇上眼中是谁的嫌疑,老师必定明白。”
史渊闻言握紧了茶盏,“皇上如有不测,自是太子登极,慢说是为师,文武百官又有哪个不明白。只是为师自小看太子殿下长大,深知殿下敦良纯孝,为人柔善,断不会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皇上老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师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想置陛下于死地,谋刺动机一日难解,殿下嫌疑一日难脱,怎教为师不辗转反侧……”
方杜若见老师愁苦至此,不忍再加搪塞,据实言道:“学生觉得,那谋刺之人并非想置陛下于死地。”
史渊闻言大惊,“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于死地又是什么?若不是陛下那几日吃的药与酒相冲,如今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学生说,那谋刺之人怕是算准了陛下那日不会饮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史渊不由呆住。
“老师方才也说了,陛下如有不测,朝中只有太子受益,谋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何苦为人做嫁。”
“你是说……”
“以谋刺之名行嫁祸之实,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于死地才是。”
个中凶险利害史渊此时已经全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门生,心道他不过廿四年纪,又久离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依你看,是谁?”
方杜若垂头静思片刻,只道:“横竖不是六殿下。”
那便是……三皇子,也只能是三皇子。
皇子党争,祸起萧墙,终于还是浮出水面了么……
史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言,复又说道:“纵然你我心知,手无实据,又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贸然去向皇帝说解,无凭无据,与诽谤离间无异。方杜若见此番说破非但于事无补,反令老师倍添愁苦,想到自古为人艰难,最难不过帝王家,心中惦念的那个人,无心皇位又刚洁至此,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凄恻之际,又听史渊言道:“现今之计,唯望三司会审有所进展,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三皇子监管刑部多年,焉知都察院与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即便临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希奇。方杜若念及顾弘之为人最是刚烈,定不肯从人嫁祸,此番入狱只怕凶多吉少,这桩桩心事汇至一处,一时郁气难平,愁肠百结,不由清泪盈睫。
毓疏进屋时陌楚荻正在花房中央的曲水流觞池边站着,见他来,遥遥招手道:“殿下来看,溪荪开了。”
毓疏走上前去,只见曲水两岸翠叶丛生,挺秀如剑,其上朵朵紫花隽丽雍容,点上鹅黄纹理的花瓣铺垂如蝶翼,映着水畔燃起的兰膏明烛,更添媚色。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荻哥儿好风致。”
“东坡居士的诗咏的是海棠,殿下不知?”
毓疏偏头去看陌楚荻,见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悦,颊上似也被花色衬出些血色来,肩膀与后背却是极瘦削,纵然裹着层层杭缎蜀锦也掩不住病弱之态。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节,夏花盛开,人花相对,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赁花时一般,不由寒上心头,揽过身边人道:“花事辛劳,你让下人多做些,自己看着就是。”
陌楚荻靠在毓疏怀中,眼睛依旧看着花草,“说来也怪,这房里的许多花,不经我手便开不了。”
毓疏闻言心头更冷,只觉得锦服之内的一脉轻骨转眼便会随风化了去,不禁紧了紧手臂,又怕箍疼了他。一忽儿门上有人轻扣,陌楚荻应声过去接了药盘回来,毓疏拉他在小几前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陌楚荻推开他的手轻声责了句“药岂是乱喝的”,说话间就要接过碗,毓疏将碗口送到他唇边,陌楚荻也就不再推辞,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药汁还未饮尽,毓疏早拈了颗随药送来的蜜枣备着,见他喝净了药,便喂进他嘴里,又拿起药盘上的白手巾给他沾了嘴角。陌楚荻含着蜜枣镇着苦味,听见毓疏问他:“这几方子新药,都有按顿仔细吃了吧?”
陌楚荻轻笑了笑,“小荻也这么大了,即便殿下不看着,再苦的药也吃得的。”
陌楚荻天生体弱,自小汤药不断,小小的孩子哪里忍得了方剂的奇苦,每每只有毓疏去喂才肯吃下,以至于陌楚荻病得最不好的那些时日,十几岁的毓疏整日介守在陌府,年深日久,倒将陌府看成了半个家。
如今却是,大了。
“顾弘之那边,还是不肯画押?”
“刑部那里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毓疏说话间皱了眉头。
“小荻原就没指望顾弘之成事,只要他不自作聪明横生事端,便是好的。”
“白白抓了人费了这些周折,却没拿到想要的证供,还是好的?”
“殿下这‘白白’二字,说得不确。”
毓疏笑起,“只你明白。”
陌楚荻取过茶盏冲了口中甜味,慢慢言道:“依小荻说,有两处不确。一是顾弘之身为光禄寺卿掌管宫中筵席,御酒有毒竟未察觉,失职至此,拿他下狱并不冤枉。”
毓疏明白陌楚荻此话是忧心自己因谋划冤狱而自苦,替自己开解,于是笑了笑,又听陌楚荻续道:“二是太子温良,素无失德,若此番骤然被指谋逆,非但百官不服,陛下亦不会全信,如此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正是最好。所谓心结难解,能令陛下从此疑他防他,便足够了。”
“话虽有理,只恐夜长梦多。”
“成大事者最忌急功近利,殿下必定比小荻懂得。”
一席话说得毓疏愁云顿消,伸手揽了陌楚荻的背,笑道:“说的是,荻哥儿几时说错过。”
“殿下,小荻还有一句话。”陌楚荻盯着手中的茶碗,言语之间并未抬头。毓疏看出他犹豫,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有话不说,却不像你了。”
“要成大事,殿下还需防范一个人。”
毓疏的手顿了一顿。
“……工部尚书方杜若为方老将军养子、史台甫门生,素日广结人脉,口碑甚佳,朝中影响……不可小觑。”
毓疏暗自舒了口气,面上却说:“我当是谁,荻哥儿说得极是,我日后自会注意。”
陌楚荻垂着眼睛笑了笑,慢慢啜茶。
方才口边的话,并非这些。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下任皇帝哪个做得,不过当今天子一念之间。
事关六皇子,却是说不得。
走一步围魏救赵,知天命尽人事罢了。
陌楚荻抬眼看向毓疏的侧脸。
只怕来日,躲不过……
临行之日毓清在皇子府摆宴为方杜若饯行。方杜若到时,毓清一身轻装短打正在后院练剑,方杜若便也不搅他,站在一旁看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天光灭尽,廊下起了灯火,毓清收了剑,衣服也顾不得换,直向他来,边走边道:“剑势既起,中途难收,又劳你等了。”
方杜若笑,“不妨事,我是爱看的。”
毓清的武艺慢说在皇子里稳数第一,便是与御前侍卫拆招也从未吃过亏,加上生母早死,倍受皇帝疼爱。方杜若虽为方老将军养子,从小却只知参经念书,对武艺之事全然不解,回回看毓清习剑练武,不过喜他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气韵,并看不出门道。毓清知他不懂,也不再说解什么,只说:“还要劳你再等片刻,你若不耐,练你的苏曲好了,横竖汤池离此甚远,我听不见。”
方杜若低头又笑,掏了竹笛出来。
一忽儿毓清换过衣衫自来寻他,蜜一般的头发湿着,披在堇色的常服外袍上,洇开一片水渍。方杜若见了,拧眉道:“天气冷成这样,也不擦干了头发再出来,受了风寒怎生是好。”毓清伸手拨开挡在额前的头发,眼里起了丝笑影,“我与那些个文弱书生不同,慢说是洗个澡,便是现在下河游泳也不会病的。”
方杜若听出毓清拿自己打趣,心道这小祖宗哪里下过一月的河水,自己是尝过滋味的,那样的冷,便是经年筑堤的河工也要大病一场,别说是这皇宫里养出的宝贝了。心中这般想法,嘴上却说:“殿下不冷,杜若却冷了,堂里炉火生得暖和,进去说话可好?”
毓清与方杜若进了屋,刚刚坐下,听见方杜若说:“殿下的额发这样长了,不碍事么?早晚该铰了吧。”
毓清自小天地不怕,却莫名其妙怕那剪子,小时候不通事理,回回剪额发修鬓角都跟天塌了一样闹腾,大了之后虽不再闹了,却始终拖得一时是一时,这会子听方杜若提起,也不好不理,只得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介榜眼竟不懂得?”
方杜若笑得跌脚:“‘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也是孝经的话吧,不修边幅一样是不孝,堂堂皇子竟也不懂得?”
毓清闻言冷了脸色,方杜若自觉失礼,呐呐落笑,却见毓清妙目一转,说道:“你替我铰,我便愿意。”
方杜若连连摆手,“可使不得,若铰坏了,赶明皇上怪罪下来,杜若如何担待得起。”
毓清一双水色眸子正正盯着方杜若,笑意又现,“堂堂工部侍郎,那般机巧的云梯石炮都用得,小小一把剪子却不会用么?又或是——”说话间眼中郁色渐起,“怕这琐碎服侍之事,折辱了侍郎身份?”
“毓清!”一声轻斥甫一出口,方杜若顿悔失言,张皇起身,却见毓清垂了双眼,脸上并无恼意,只是猜不出心思的淡。方杜若心头微乱,逃也似地出了房门,向婢子讨了剪子回来,见毓清仍像方才那般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茶。方杜若定过心神走上前说:“若铰坏了可别怪我。”
“我让你铰,自然怪不了你。”
方杜若使指尖轻轻划过毓清的额,挑起额发细细地修了。毓清一路垂着眼睛,气息静得很。一绺断发掉在他睫毛上,他眼睛眨了眨,头发落下来又粘在脸颊上,给方杜若抬起袖口蹭了去。一忽儿毓清开口问道:“你的额发清整得很,平素是谁修的?”
方杜若低声回道:“我府上的抱琴。”
“通房丫头?”
方杜若原就心中慌乱,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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