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上那只不知名的小鸟又在唱歌了,嘀溜,嘀溜,嘀溜嘀……它不是独自在唱,而是在和另外一只鸟彼此应和,一递一声地唱,嘀溜,嘀溜,嘀溜嘀……
树上花影摇曳,香芬与鸟鸣缠绕在一起,绵柔,舒缓,那是为爱而唱的颂歌啊!
鸟儿尚且不愿孤鸣,何况人呢?
我有些头晕,一忽相信自己完全没有做错,我不能违心地按照穆寒的意愿去改变自己;一忽又暗暗懊悔,埋怨自己脾气太急,即使对穆寒的言行不满意,也应该好话好说,毕竟大家都是明理的人,有什么事情是说不通的呢?
接下来的两天,没有人到锦庐来探望我,我的手机也一直寂寥无声,连半个字的短信都收不到。我好像被所有的人遗忘了。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我忽然意识到,自从住进锦庐,我原本习惯的独来独往的生活被太多的意外事件打破了,我遇到了于焉于烈兄妹俩,还有那个不时闪现的青裳的倩影,都使这座老宅子充满亦真亦幻的故事,从不空敞和寂寞。
好在另一个方面,我埋头于电脑前工作,几乎将之前所有荒落的计划都补上了,这从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内心的空虚。
忘了是谁说过:工作是失爱女人最好的伴侣。此刻想来不无道理。幸好还有工作。我这样安慰自己,却没来由的感到心头酸涩。
凑到螺钿镜前,我仔细端详着亮滑镜片中的自己,那眉眼,那身形,那抬头低俯间的自信,都是我不吝炫耀的资产。但若哪一天,我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了,还能如此昂扬地面对自己并笑意斐然吗?
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还应该有更多的内容,比如亲情,比如爱情,比如友情。我的心灵字典里没有恨字,相反从不缺乏爱,也从不吝惜付出爱,爱那些值得我爱的人。
爸爸妈妈,穆寒,于烈,或者还有于焉、青裳,以及下一秒我将会认识的某个陌生人。
我希望他们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同时,也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或浓或淡的印记。
生命只是一个匆促的过程,每个人都要抓紧时间。
我捧了一杯白开水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合欢树的羽状叶片在日落之后便合拢了,像个羞答答的乡下姑娘,掩着粉嫩的嘴唇,偷偷地浅笑。
就在我茫然四顾,心思飘摇之时,大门外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一路春光啊,一路荆棘呀,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第四十五章 百转千回的心结(1)
“于烈!”我快步跑下楼,刚一打开门就张开双臂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这是肿么地咧?”她诧异地望着我,“才两天没见,妹子就想俺了?”
“就是想你了呀!”我也觉得自己的模样太难为情,连忙掩饰着自己伤感的情绪,问道:“你怎么说起山东话来了?”
她嘻嘻笑着,替我抹去颊上的泪滴,说:“我上大学时有一个室友是山东人,她一天到晚说话都是肿么地肿么地,我们几个同学就跟着学会了。今天她打电话来和我闲聊,我被她的口音勾起了记忆,刚才看见你,还一时没改过来,就脱口而出了。”
我听了于烈的解释,也不由得挤出一丝笑来。
迅即,她发现了异样,收起挂在唇上的笑,正色道:“不对,你的样子不像只是想念我那么简单,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她捧着我的脸,定睛注视着我。我赶紧摇头说:“没事,真的是想你了。”
“不对,凌羽,你这双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一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因为谁,是穆寒吗?”她的眸子里有星光闪烁,竟然一眼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无力辩驳,只好叹了口气,挽着于烈的胳膊垂着头走进锦庐。
进了门,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温柔地说:“其实,情侣之间拌个嘴,红个脸,都是增添情趣的小过场,你又何必当真呢?”
“不是小事。”我给于烈倒了一杯水,“我觉得他总想凌驾于我之上,改变我的想法和习惯,进而控制我的生活。”
“有这么严重?那可要另当别论了。”于烈接过水喝了一口,视线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告诉他你不喜欢他那样做了吗?”
我点点头。
“他怎么说?”
“他走了。”我又想叹气,但忍住了。
“走了?摔门而去?”于烈的眼睛瞪圆了。
“没摔门,”我嗫嚅着,“是我赶他走的。我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哦。也许是他看你太激动了,想让你冷静一下吧。”她把我拉到身边坐下。
“妹子,听姐姐一句话,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要成就一段好姻缘不容易,要相濡以沫地走过一辈子,更不容易。磨合,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吧?新车刚入手时要磨合,不能开得太快,要等到磨合期过了,各处零件都彼此切合了,顺畅了,才能驶上快车道。Understand?”于烈眨着眼睛俏皮地看着我。
第四十五章 百转千回的心结(2)
“没,没有。”我的脸倏地一热,赶紧转移话题,“两次进,一次出,那又说明了什么呢?”
“第一次是韩子郁首次入境,就是他最初回国任教的入境记录。一次出境记录是他最后以参加国外某艺术交流活动为由而申请出境的,也就是我们后来都知道的他借故出走一去不回的说法。”
于烈大有深意地望着我,我的脑中灵光一闪,马上接口说:“而那第二次入境记录却是我们不了解的,说明他并不是一去不回,而是又回来了。”
“没错!”于烈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兴奋地说,“他回来了,在四个月之后。虽然间隔的时间有点长,但是他绝对是回国来了。”
“问题是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又回来了呢?”我问。
“我想他是刻意隐瞒了这一点。当初出国他应该是借交流活动去国外了结某些事情,而四个月后悄然回国则是为完成某个承诺。他如约归来,但国内对他不利的议论仍然不绝于耳,他索性不再示人,隐名埋姓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因此,我还是坚持我以前的看法,韩子郁和他所珍爱的人,我们姑且认为是莫青裳,一起,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生活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脸上泛着光,显然对自己的分析十分满意。
“可是,后来国内的大环境越来越宽松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躲着不出来呢?何况,青裳哥哥的那副可怜样子,她竟然忍心置之不理,也太无情了吧。”尽管是给于烈泼冷水,但我还是说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也许他们有自己的苦衷吧。毕竟过去了三十年,算起来韩子郁已是古稀老人了。有时,人最无奈的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于烈长吁了一口气,似有无限感慨藏在心中。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追查他们的下落吗?”
于烈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很想追问一句,如果真相与你的想法截然相反,你又当做何感想呢?但刚刚已经给她泼了一次冷水,我不忍心再泼第二次,便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话说完了,我也要回去了,我哥一定等急了。”于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原来她刚从城里回来,是顺路来告诉我她的新发现的。
我把她送到门口,忽然问道:“对了,于烈,你刚才来的时候怎么想起唱朴素的《生如夏花》了?”
“嘻嘻,上次你离开我们家的时候,就唱的是这首歌吧?我想我们应该首尾呼应,这样才能显得更有默契不是?”
“好一个首尾呼应!”我也嘻嘻笑着,“那么现在我们留什么信息作为下次见面的信号呢?
我侧着头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这样吧,我教你唱越剧《追鱼》中的一段,下次来时你就把它当做敲门砖吧。”
“好啊,快唱吧!”她拍手笑道。
“人间难觅一知己,你就是鲤鱼精又何妨。人家说神仙眷属只在书本上,谁知我荒郊野外有天堂……”
“好词,既应时又应景,我记住了。”
于烈果然是聪明伶俐,我只唱了一遍,她就会了,一边迈步出门,一边大声地唱起来:“人间难觅一知己,你就是鲤鱼精又何妨。人家说神仙眷属只在书本上,谁知我荒郊野外有天堂……”
望着她窈窕绰约的身影,我不禁感慨,能够认识于烈,真的是一个奇迹。
回到卧室,我坐到书桌前,刚要打开电脑,忽然感觉到某种异样,落地窗前的藤摇椅在曳曳摇动,而那本原来放在藤摇椅上的席慕容诗集已经掉了下来,凌乱地翻开着,几张书页簌簌乱抖,那几缕干枯的合欢花丝以及那张印着丹棘两个字的剪报则散落在地板上。
谁进过卧室吗?我的心脏不规则地跳动起来,眼睛不停地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扫视。我和于烈一直在楼下的客厅里,并没有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啊。
何况,床铺,书桌,以及落地窗上那两幅平展悬垂的纱帘,都不像有被动过的迹象,只有藤摇椅和诗集,呈现出令人心悸的一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一阵荫翳的劲风曾经自房间里掠过,而已?
我暗暗给自己打气,迈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花丝、剪报和诗集,天花板上的琉璃花灯在我的身前背后投射出蒙昧的影子。我把花丝夹回到诗集里,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那张剪报。
而那一句“挟众多青年男女的拥趸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几乎跃出纸片,直冲到我的瞳孔里。我再次迷惑起来,到底是什么让当年的妈妈用这种容易误导读者的言词去形容一个海外归来的教授呢?
我曾经为写一部涉及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剧本而收集和访问过一些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从他们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一种群体性的紧张与不信任感。对自己的邻居、同事乃至亲朋好友,都存有几分忌惮。因为你昨晚刚跟他掏完心窝子,说些对时局对上级不满的话,明天一早他就可能跑去揭发你是狗特务反动派了。
就连我那从来都是见怪不怪的外婆,在看到年幼的我在本子上写日记时,还一脸严肃地告诫我:“写这些劳什子干什么,做人最可怕的就是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在别人手里。外婆就亲眼见过一个因为在日记里写‘阴云密布,遮天蔽日’八个字,而被挂上牌子游街的人。所以,写日记是件有风险的事,还是烧了吧。”可见,那个漫长的恐慌年代带给人们的疑虑之深。
虽说韩子郁归国时,国内的大环境已经大为改善,在毕竟刚刚摆脱长期的政治桎梏,人们的脑海里还或多或少地残留着一些动荡的阴霾。所以,那样一句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的话,在当时却有可能被某个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逼到紧要处,韩子郁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的。
做个无冕之王一度是妈妈的志向,我相信聪明敏锐的她一定会对自己笔下的文章字斟句酌的,但是,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居心,才会使她将那样一句与全文内容放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的话,落诸笔端的呢?
第四十五章 百转千回的心结(3)
看看时间,此时的巴黎应该是中午时分,打电话过去应该不会打扰爸爸妈妈的正常活动。
我拿起手机拨通号码心想若是爸爸接听就继续问他关于念城的事,若是妈妈接听就直接问她剪报是怎么回事。
电话铃声响了两次,听筒里传来妈妈文雅的嗓音。
“妈妈,我好想你啊。”我嗲着声音说。
“真的,我不信,跟你爸爸打电话就说起来没完,跟我没说两句就要收线,我都生气不想理你了。”
“啊?冤枉啊,妈妈,我真的比窦娥还冤啊!”我偷笑着狡辩,心想爸爸什么时候在电话里想您老人家那样对我颐指气使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国际长途可不能随便闲聊,我赶紧迈入正题:“妈妈,我上次跟你说过有个朋友在收集关于韩子郁的资料吧?那天我在里面看到一篇署名丹棘的文章,感觉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当年写的。”
我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免得让妈妈听出别有用心的味道。
“什么文章会怪怪的?你把题目报出来我听听,我用丹棘作笔名写文章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说说题目我或许还记得。”妈妈并没有觉得意外,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把剪报上的标题说了一遍,以及旁边标示的年代日期。
妈妈好半天没有吭声,隔着话筒,我能听到妈妈的沉重的呼吸,无形中自己也觉得胸闷起来,想要振起胸腔深深地吸一口气。
“妈妈……”我叫了一声。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说那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