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欣刚想称谢,一回头却傻了眼。
老头很熟悉,细想便知,那位屠海府中的失踪师爷方德明是也。
但是老头身后,几个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一个中年人……气质之威严有度,神情之贵不可言,立在那里那种渊停岳峙、风云聚会的感觉……
佳欣迅速把头转了回去。
已经晚了。
那个中年人也许没认出来。
但方德明似乎认出来了。“……姑娘莫非是?”
中年人眼神如刀光一样凌迟佳欣后背的衣服。
无所遁形?
佳欣转过去,盈盈施礼。
“……民女见过皇上。”
(2)
微服出巡的康熙看着佳欣,没有叫她起身。
佳欣弯腰累了,干脆大胆地站直身子,直视皇帝的目光。
康熙扬起嘴角,冷冷一笑。
“你知道是朕,还自称民女?”
方德明退往一边——看来他才不是什么屠海能够驾驭的人才,康熙也不是个会把有才之人放在民间的主儿。
“皇上九五之气,万乘之尊,瞎子才会对面而不识。”佳欣一边盘算一边缓缓道,虽然觉得自己拽出来的文言颇有问题,但也顾不上那么多。“民女虽未见过皇上,却耳聪而目明,自然认得出来。”
“哦,你未见过朕?”康熙一副听见世间最好笑笑话的表情。
“是啊。”佳欣豁出去一口咬定。“民女虚活了二十几岁,还未有荣幸,一睹天颜。”
“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家中还有何人?”
“民女姓赵,闺字纪素,是江苏松江府人氏。父母双亡,有一个过继给别人的妹妹,虽为骨肉,却已是他人之妇,相忘于天涯。除此之外,无依无靠。”
佳欣说的倒也句句实言。
康熙哈哈大笑出来。“好,好一个赵氏孤女!”
他转身拂袖而去。
佳欣站在当地,知道一切还没完。
果然,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太监易服的老家伙,颠颠地跑来。
“民女赵纪素接旨!”
佳欣看了看四周人群,又看了看压低声音的老太监,于是不跪,只是恭身聆听。
“赵纪素性自柔嘉,德沛淑慎,即刻召入内廷,以充后宫。钦此!”
“万岁万万岁。”她低声颂道。
哈。
清朝版本的杨妃乱伦之事难道要上演了?
佳欣清楚明白地知道,康熙只是借此逼自己承认自己身份而已。
若自己是公主,怎能做出与皇父悖乱之事?
若自己不是公主,又有什么理由抗旨不遵?
哼,想用这种手段将军?没门!
佳欣倒想看看,自己真的在后宫玉体横陈,康熙会不会有胆子来染上一指!
她丢得起这个人,康熙可是千古明君,他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反正皇帝旨意,涂涂抹抹都无所谓,今日死了一个和硕养女,明日再勾销一个宫人存在的记录,有何难处
勾销……存在的记录?
佳欣心中猛然一跳。
她想起来一些事情……确切说来,是一本书。
一本叫做寻秦记的书。
她高中时候连看三天废寝忘食才看完的书——
一个人为何在古代出将入相名声赫赫,最后青史之上却毫无此人的一星半点记录?
那必定是为了些什么目的,专门销毁了和此人相关的一切资料。
项少龙偷龙转凤,最后引出焚书坑儒之事,来绝迹于史书。
自己呢?
佳欣想起来霃瑾所说——历史上没有你。
历史上没有这么一位来自西洋的蓬莱公主。
有霃瑾,有佳妍,但是没有自己。
为什么?
是发生了什么,让自己从历史中消失?
“赵姑娘。”老太监眯着眼睛唤。“赵姑娘想什么呢?在想如何给某位爷传信?”
佳欣猛然回神。
某位爷?
看来胤祥虽然聪明,却还未能逃过乃父的法眼。康熙何许人也?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大智慧的君主之一,是千年不出的真正人中之龙。除鳌拜,平三藩,征战准噶尔,收复台湾……胤祥要跟他耍心机,还嫩了点。
佳欣苦笑着举步,跟随老太监追着康熙的步伐而去。
康熙出游的兴致并未因为遇见佳欣而稍减。
佳欣追上之时,见康熙在高士奇的陪伴下,已然走向广化寺的方向。
佳欣撇撇嘴。
看来某位十八姑娘,才是真正性自柔嘉,德沛淑慎,召入内廷,以充后宫的目标!
两个太监将康熙引入山门。高士奇迎上一旁的僧人,热络交谈起来。估计康熙能够进门,借的便是高大人的名号。
宽阔的大雄宝典摆了几十个蒲团和一条条的低案,已经疏疏朗朗坐了十几伙人,有男有女,俱都是等待除夕鞭炮声一响便赶烧头香的。
慕容十八同一妇一婢坐在最后一排。白狐大氅半披半解,露出里面柔滑的纱缎衣裳。佳欣初来不知,后来才看出端倪:清朝的普通人是不会穿那种带点透明的纱衣服的,贵族是绫罗,平民是棉布,薄纱似是风尘女子的专利。
陡然佳欣看见两个熟人!
是耿湘雅,和胤禛府上一个负责管理内眷帐目的管家婆子。
两人带着两个仆妇,占据了离佛像最近的一排,显然是多年的老香客金主。
康熙驻足佛前,只是躬身礼拜,然后便被引入佛像的左手一侧入座。佳欣虽然明显的女儿身,却因着男装,僧人也心知肚明不加戳穿,一体引入左边在康熙身后一排寻了一席盘膝而坐。女眷则都在右边,佳欣着意低头遮掩,挑选被佛台遮住视线的位置,才没有和湘雅她们打正照面。
此时距离岁至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多时僧人送来茶水和素馅糕点供香客使用。
“主子,”高士奇笑吟吟地请旨。“后殿有僧戏,观音堂可求灵签,主子要不要前去看看?”
“看戏免了。”康熙摇摇头。“求签……”
“主子身份,求签自是不妥,微臣多言了。”高士奇连忙请罪。
佳欣不知道为什么以康熙的身份不能求签,还没思索,麻烦就来了。
“我不求,你们却无妨。”四邻不遥,康熙收起了“朕”字,改以我自称。“高士奇你刚得了孙女,不妨去求一签我看。还有,赵纪素。”
老太监推推佳欣,“叫你呢。”
赵佳欣其实只愣了一拍而已。“主子。”她暗自吐吐舌头。
“呵,自己叫什么也忘了?”康熙语带讽刺。“你也去求一签。观自在菩萨面前,不妨放开心怀。”
佳欣翻翻白眼。
什么叫放开心怀?
你贵为皇帝,也知道我挣扎活得不易么?
“赵姑娘,请。”高士奇笑眯眯地让佳欣先行。
绕过佛台,大雄宝殿背后便是观音堂。
佳欣与高士奇出门时,却好巧不巧撞上了也往观音堂去的慕容十八一行。
慕容小姐身躯娇弱,温文有礼地请佳欣先行。高士奇还要再让,佳欣已经冷哼一声自管自走了开去。
不知道胤祥现在回来了没有,会不会担心自己呢?
发现自己失踪,会不会骂小楼小筑她们呢?
跪在菩萨面前,佳欣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早一个月,她必定会许下让她立刻回到现代的心愿。
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至少佳妍,应该是不肯跟自己回去的了。她投入而深情地扮演了她的第二次人生。不再是平凡少女,而是大清十三福晋。
自己一个人回去现代,去继续和男朋友磨结婚的事情,去讨好领导逢迎客户,去跟未来公婆角力,去追求者群族中保持微妙的暧昧和平衡……这些事情,真的还有意义吗?
求什么呢?
算了,无欲则刚。
佳欣心一横,抖手摇出一支签来。
“公子请掷阴阳鱼。”
小沙弥递上木头做得日月形状小木片。要三次都一正一反才算求签有效,否则,便要重摇。
佳欣一扔——
“请公子重新摇签。”
好,再来一次。
摇签,掷鱼,两正。
再来。
摇签。掷鱼。两反。
佳欣有点烦。
“公子凝神静气,闭目祷告,自然能扔出阴阳鱼来。”娇滴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佳欣瞥了说话的慕容十八一眼。
不理。
不过深吸口气。
胤祥似一个被排斥许久,终于不再抗拒的意象进入脑海之中。
抖手。
签筒忽然脱手,签条散了一地。
小沙弥弯腰收拾好,再递回给佳欣。
佳欣满脸尴尬,“不好意思……”
“施主,”小沙弥声音清越。“施主心中莫有杂念,放下一切执着,先求自救,菩萨方能救你。”
佳欣一怔。
放下执着,与莫有杂念,似乎说的是两件事,又似乎是一件。
陡然,堂内传来钟声。
白眉白须的老僧坐在大如木盆的磬前,轻轻一敲,口中喃喃念佛。
佳欣心头如遭重击。
她知晓这一击是为了自己。
手中一枚竹签滑落。
鱼儿正反合宜,都分阴阳。
佳欣拾起竹签。
“四十九。”
(3)
门口有小僧人坐住。佳欣过去,将签给他,他便取出相应的签文来。
高士奇替佳欣给那小僧一块碎银作买签文之用。
“施主如欲详解,可赴罗汉堂。”清秀僧人眼观鼻,鼻观心,显是知道佳欣性别。
佳欣持着卷成一卷的签文,心头嘭嘭跳,不敢打开,却去看高士奇手里的签文。只见是一签“钱大王贩盐”,却是中吉。
“南贩珍珠北贩盐,年来几倍货财添。劝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时何日厌。”佳欣轻轻读出签文。
高士奇呵呵一笑。
到他这种年纪,伴驾伴了一生,得此一签,也是足够。
“这位公子,”娇滴滴的慕容十八再度凑过来。“……能不能看看你得了什么?”
“没有什么……”佳欣不想多搭理莫名其妙的人,便想对付过去。抬头却见娇嫩美丽的慕容小姐面上,显出了凄惶不愉之色。“怎么啦?”还是忍不住好心问。
“得了一支下下签……”慕容小姐悠悠一叹,雪腕翻处,揉得皱皱的签纸上赫然是一个“刘玄德入赘”。签文是:“艰难险阻路蹊跷,南鸟孤飞依北巢。今日贵人曾识面,相逢却在夏秋交。”
佳欣心头一动。
这签文与她,却也有戚戚相合之处,抬眼看慕容,娇弱雪白的肤色,分明也是南方女子,这南鸟孤飞之语,想必也勾起她无限情怀。
佳欣见她盯牢自己手上,不由得好笑。若自己得了一枚好签,岂不是更刺激她触景伤情?自己若是得了一枚坏签,难道她便平衡了?
——忽然反应过来。
想是慕容知道自己也是女子,才敢过来搭话。若是男人,一来寺庙之中不便相语,二来必定贪她美色,绝难给予安慰。
不过也是个和佳妍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而已……佳欣对她一笑,“否极泰来,何必挂怀?”
便自展开自己签文。
“四十九,戊壬。张子房遁迹。下下。彼此家居只一山,如何似隔鬼门关。日月如梭人易老,许多劳碌不如闲。圣意:名利阻,且休问,讼宜和,病有愿,婚姻迟,行人远,欲获吉,且安分。”
佳欣面对这张签文呆住。
这是在说什么?
似乎字字句句漫不经心,又却似上天垂怜,告诉她一个过去将来。
日月如梭容易老,许多劳碌不如闲——是不能闲吧?
漫天神佛,你们究竟要我承负些什么?佳欣咬牙,掌心似能刺出血来,胸中排山倒海。翻来覆去,婚姻迟,行人远,不着边际的字句敲打出她心中混杂无章的疼痛。
“张子房遁迹……”旁边的慕容替她念了出来。
高士奇拈着胡须。“你们可知道张子房是何人么?”
佳欣还真一时想不起来,只觉耳熟。
慕容十八却才学娴敏。“便是搏浪沙误中副车的张良嘛。老先生勿要欺年轻人无知无识。”
她掩嘴微笑,显然平衡了许多。
佳欣却连苦笑,也笑不出来。
“不准不准。”高士奇为佳欣解围。“这分明是说世俗钻营之人,赵姑娘并无所求,又如何当得张子房遁迹之劝呢?”
他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引着佳欣绕向另外一侧,从侧面回去大殿。
慕容十八自然不好再跟随,却望着佳欣她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座上,高士奇将两人的签文都呈给康熙过目。
康熙一笑。“你看这签文制的,士庶得它,官员得它,妇人得它,都可有一番解释,实在是妙极。”
“主子说的是。端看众人捧签之时心中如何一凛,便能拨开云雾,知晓自己所求的究竟是如何一个前程,也不枉编制如此繁复文字的一片苦心了。”
君臣一人一句,便听得佳欣浑身冷汗下来。
——果然。佳妍若得此,胤祥若得此,胤禛若得此,不也有一番念想?
自己若得慕容十八那签,若得高士奇那签,不也一样会胡思乱想,情潮起伏?
都是心魔作祟。模糊的文字,引着你往自己心中缭绕的事情去思去想,便觉准极。
康熙真不愧是康熙。
忽听僧人报,时辰将到。
康熙忽然起身,带着高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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