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打着呵欠说话。“也不知道活过来没有……要是死了还得禀福晋找地方埋了……”
门推开。
背光里看不清楚来人容貌,但大致可以判断出来这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装束。
身材高大的女人背后跟着一个长工模样地下人。那女人朝着佳欣走过来,长工则去搬柴。
“呀,醒了?”
佳欣睁着眼睛平躺在那里,倒把那丫鬟吓了一跳。
“——你是?”佳欣坐起来,皱眉,看着眼前面熟但是实在叫不出来名字的女人。
“我叫小翠。”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佳欣一遍,长工也放下柴,过来瞅了佳欣两眼,转身跑出去报讯。
“……小,翠?……啊!屠海家的小翠?”佳欣起身,扶着墙站起来,仔细端详。
不就是出来此处之时遇见的第一个丫鬟吗?那之后才去的雍府,才遇见的湘雅……对了,果然,那个丫鬟就是叫小翠,同时见的还有方德明!
好巧!
“我不在屠大人家做好多年啦。”小翠也在细细打量着佳欣。“这儿是‘芳林别苑’,我是这里小主子的奶娘——你就是当年的佳欣格格?”
“我是。”佳欣有点高兴,“请问这芳林别苑是谁的产业?是离主人救了我吗?”
“这里是我的产业。”一个声音从屋子外面高傲地传来。“没有人救你,是皇上下旨赦了你,然后把你黜为庶人,削去旗籍,打入奴册,赐给了我。”
旗装的贵妇一摇三曳地走了入来。
佳欣眯着眼睛看。
——熟人啊。
瓜尔佳氏,馨芳。
胤祥的第一侧福晋。
命运就是这样翻翻覆覆,但是又不能够一笔勾销。
其实佳欣宁愿死——
当权势曾经把你熏托到了天上,你亲眼见到自己的能力不断扩张,你稳稳地骑在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头上,去欣赏他们的隐忍和卑微。
当一切如浮云样散去你发现曾经拥有的荣光和快意,全都不属于你,而立曾经加诸于人的气焰现在成为吞噬你自己的红火,你必须要低头哈腰,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一出生就是卑贱,你还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点改善都令你痛快淋漓,每一个白眼不过增加你坚持前进的决心。
但当骄傲曾经如此高昂,威气凌人变成一种日常权利从而买没了你的所有愧疚,你面对恨,狠狠镇压,但是回头却发现这是你欠下的难以偿还难以承受的债务,现在,你要开始偿还它。
当最高点跌落到最低处。
当事情超出了你可以承受的变化额度。
当理可以活下去,却要用尊严来换。
——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有镜子,佳欣可以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就算关押在监狱中的时候,她也保有她高贵的自尊,和看守们神秘敬畏的眼光。
就算从前被买入妓寮,任宰任割,她也抱有她骄傲的身份,和有朝一日得见天日的信念。
但是现在……佳欣忽然很想笑。
片刻的凝顿后她忽然想起来了。
服下毒药之后,被送来这里之前,自己曾经去过什么样的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全都清晰地忆起——
轻轻松松地。和雅轩聊天。
金雅轩是从头到尾都叫她“佳欣”地人。
赵佳欣……这个名字忽然鲜明起来。佳欣在脑海中默念这三个字——不是“皇贵妃”,不是“景嫔”,不是“赵贵人”,不是“赵宫人”,不是“纪素”,不是“欣”,不是“欣格格”。不是“蓬莱公主”,不是“姐”,也不是“主子”
父母给地名字。赵佳欣。
现在,仍然是。
仍然在那里。
“喂,福晋问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毒没解干净。傻了呀?”
小翠地手在眼前晃来晃去。
佳欣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她很清楚地把握到自己走神的时间——不过片刻而已,现代计量方法,绝对不到十秒。
但瓜尔佳氏已经等不急地用快意而恶毒地目光和口气来筹备下一句话的似是而非,下一段可能是很长时间里的刁难手段了。
——瓜尔佳氏馨芳,嗯,我曾经欺负过你吗?佳欣缓缓将眼神移到这位侧福晋的面上,用眼神逼问。
为奴也好。为婢也好,那种长久在高处向下看的力量,无人可以剥夺。
瓜尔佳氏果然退了半步,睁圆眼睛,有些怒意。
佳欣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那,我此刻便是福晋的奴婢了。不知道福晋打算,将我如何处置?”
馨芳面上阴晴不定,顿了片刻,提高声音开口,“按照大清律例,你既是我的奴婢,我便可任意处置你,哪怕将你……将你卖了,或是……或是杀了,也是理所应当!”
佳欣微微一笑。“那福晋是准备将我卖了,还是杀了?”
“……混账!有力这样跟主子说话地吗?”瓜尔佳氏终于承受不了佳欣的态度,“你……你在本主面前,还不下跪!”
“福晋吩咐地是。”佳欣轻描淡写地回答,轻飘飘便跪了下来,“给福晋请安了。”
她跪在那里,优美而无所谓的线条,生生地将瓜尔佳氏再次激怒。“你以为,你以为你从前是皇贵妃,你……你是皇上下旨钦赐的,你,你,你勾引过我家老爷——我就不敢动你了吗?”
好妇人。“我家老爷”这样地话令得佳欣心神一荡。二十三岁不到的胤祥,就是她们家老爷了……真是有趣的称呼。胤祥……不知道现在胤祥还好不好。康熙明说了要释放他的,现今恐怕回去十三阿哥府了吧?曾被送往三司受审,不知道三木之下,有没有受什么伤?这会儿,是佳妍在照顾着他呢,还是他照顾着佳妍?
呵,胤祥……佳欣忽然噗哧一笑。
现今,你也是我的“老爷”了呢——康师傅真是纠结别扭的男人阿,将她赐给胤祥的侧福晋——究竟要人团圆呢,还是不要?
一个大头耳刮子打醒了佳欣。
佳欣眯着一侧的眼睛,尝到了自己嘴里血腥地味道。
对了,差点忘记了,这位瓜尔佳氏是一位狠角色,既能分到胤祥的雨露,又能抢过佳妍的饭碗,是胤祥府上实际管事的主子呢!看这柴房的规模,这别业也不算小了,不知道是胤祥给她买的呢,还是她从日用银子里面省下来贪污的呢?
不过接下来可要省吃俭用了哦。胤祥就快开始“家计空乏,举世皆知”的日子了。不忠不孝的十三爷胤祥,即将开始他漫长而寂寞的岁月——
“来人!”瓜尔佳氏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刚才那个长工拖着另一个长工颠颠地跑过来,“在!”
“把……把这个……这个女人捆绑起来,吊在房梁上,拿荆条给我狠狠地打!”佳欣也颇为同情瓜尔佳氏:无论是对自己的称呼,还是处置方式,还是相处态度,瓜尔佳氏都被康熙放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她要让胤祥知道此事么?要让佳妍知道吗?她是一些人的主子,却也是另一些人的奴才。她是侧室,是妾,被叫“福晋”而省略一个“侧”字的时候,明显地底气不足着。她一定宁愿夹在人堆里来看佳欣一朝落魄的笑话,也不愿意沾手这块满是刺还烫的诡异的泥巴。但她没办法,康熙一道旨意就把她从小小的心机小小的努力小小的算计小小的争宠里,一下子推向了大大的前台,直接做佳欣的舞伴,上演无奈而庸俗的对手戏……
是的,多么无奈,多么庸俗。
肉体折磨,就好像所有故事里曾经发生的那样。
女人对女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而观者,看着变态的快意。
微弱的紫金气再一次凝聚起来。
如果以前曾经达到过20,那么现在就是0。5。
但它毕竟再一次存在了,竟然存在,就有增长的方式。
气流徒劳地抚慰着一处处被撕开的皮肤和肌肉。人拥有自己的神经来保护自身,远离死亡的危险。人同时拥有他人的神经,来观看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得到丰富而直观的感受。
佳欣觉得疼。
但有另一个佳欣在那个觉得疼的佳欣之上。她没办法令得痛苦减轻,但她对于痛苦的洞察,使得一切变得轻易、儿戏。
就好像演员在演着一个痛不欲生的角色。她是那个角色,但角落里有一个属于演员身份的幽灵,找冷眼旁观,评判着那种痛不欲生是否足够浓烈,需要更为外露,还是稍稍内敛。
佳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但这样一种只曾在课堂上面接触到心灵状态,一种超我的浮现,本我与自我的和谐融入,灵魂超越肉体的安定,一切的宗教和终极关怀的哲学,似乎都在此刻完美地显现出来。
外部世界是她的观众。
她无须向任何人说明自己。
紫金气从0。5悄悄增长到了1。
但痛苦袭来,她的“精神”清明,但精神所统辖的“感受”却渐渐模糊。
没有人知道佳欣在想什么。
旁人看起来,她骄傲,缓慢,迟钝,无法接受事实,所以被惨烈地对待。
她扭动,惨叫,遍体鳞伤,血肉翻飞,最后昏了过去。
但也许只有从前的一些奇特的朋友,比如艳鬼,比如女妖,比如异僧,比如邪魔,才能够看出一点点端倪——
她正在锻炼她自己。
她会从所有的不光彩和侮辱中出来。
走出来。
第五十五章主奴之分
康熙四十七年寒冬。
佳欣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绣球儿。
这个瓜尔佳氏改的名字——瓜尔佳氏在娘家是二小姐,有个十几岁上夭折的双胞胎姐姐名叫馥芬,姐妹两个都以香入名,是以瓜尔佳氏从小就用的丫鬟都规定以不香的花为名字。比如跟着她陪嫁过来的大丫鬟,名字就叫杜鹃。
好吧,绣球花,的确不香。不知道瓜尔佳氏想了多久才想到这么个可笑的名字专门来调笑人?反正佳欣被人有意无意这么叫的时候,还是颇有些不习惯的。
芳林别业内除了小翠之外,没有别人知道佳欣的身份,只道是个犯官家眷,被主子买来伺候的而已。——对了,现在的小翠有时也被叫作翠姨。她同馨芳的另一个丫鬟海棠一起主管着这处别业。此地份属胤祥名下的产业,但胤祥、佳妍包括其他人都从不来住,只有瓜尔佳氏带着她儿子弘昌常住——听说最初这样做的原因是瓜尔佳氏怕狗,但胤祥在府内养了很多狼犬,曾经不小心将她咬伤,所以每年狼犬发情躁动季节便安排瓜尔佳氏到这里暂住。佳妍失明之后,瓜尔佳氏不愿意留在府内去伺候位份上的主母,且胤祥独宠已经长大了的乌苏氏而不再到她房里过夜,所以馨芳一气之下就把此地变成常住之所,每逢初一十五才回府里小住几日。所以芳林别业的下人,也就有意无意地将侧福晋的侧字省略掉,口口声声福晋福晋的讨好瓜尔佳氏。
而胤祥除了按照满人规矩每逢月圆之夜与正福晋行房之外,每月大概有一半时间宿在乌苏氏房中,其余时间则会在他的另一处别院“临河别业”中独自渡过。但这只限于他在京的时候。康熙四十七年之前胤祥是康熙眼前第一得到重用地皇阿哥,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京城。所以,胤祥和佳妍这对夫妻一年不过敦伦三五次而已,遇上佳妍身上不便,或是持斋养净,则一年也没有一次夫妻生活。乌苏氏年纪小,虽然承受雨露较多有次还怀上了孩子,但在她发现怀孕之前孩子就不小心给丢了,现在正在保养之中。说来说去,胤祥膝下仍旧只有弘昌一子而已,馨芳母凭子贵,纵然人不在府中,却仍旧牢牢霸占着胤祥家的掌理大权。
——然后,佳欣,可怜的女仆绣球儿,就在这规模比临河别业大出一倍的寓所之中,负责了洗衣地事务。
冬天的水是很冷的。古人全手洗是很累的。佳欣是没有洗衣服的经验的。
手上长了冻疮难过得要命也罢,起早贪黑睡眠不足困倦难言也罢,被几个半主子半奴才的大丫鬟大管家随意差遣斥责也罢,常常被瓜尔佳氏找个借口责打虐待也罢,都没有洗衣服本身给佳欣带来的困扰严重。
她实在是……学不太会啊!
也不是只有她一个洗衣妇。但差不多地一盆衣服,别人半天功夫就洗完了,佳欣弄来弄去,绝无故意拖延,却怎么也要洗上个一整天。
而且馨芳不让佳欣碰主人的东西,佳欣洗的其实是侍女包括奶娘的衣衫,所以常常耽误了人家穿衣的需要,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和白眼。
好吧,佳欣而已不管其他,集中精力发挥阿Q精神,把如何快速提高洗衣技巧当作自己眼前最重要的事业来做。
——但是馨芳有事没事想起她来,给她设计点故障地行为颇令得佳欣完不成自己对自己的洗衣培训计划。佳欣甚为头痛。
在这一点上,其实瓜尔佳氏馨芳很值得夸赞:她想出来的东西常常和童话里一摸一样。比如,佳欣有天晚上就真的分了一大筐子的红豆和绿豆——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佳欣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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